讀陳巨來的《安持人物瑣憶》,時時令人想笑,陳巨來雖非文章家,而把民國事娓娓道來的時候自有一種調侃與幽默。也總讓人想起鄭逸梅的那些專門記寫民國人物行止的小文章,兩者相比,我個人的趣味像是更喜歡陳巨來一些,雖然陳不算什麼文章家,但文章家的文章有時候往往還沒那些不以文章名世之人的文章更好看。陳與民國四大公子袁克文的關係十分好,陳在文章裏幾次透露,他們二人的關係用袁克文的話說亦像是屬於“同靴”。陳巨來的《安持人物瑣憶》雖屬回憶文章,當小說看亦好,是活靈活現,實為枕上廁上之佳品。又如他寫吳待秋,更是其人如在眼前,海派畫家吳待秋的生活準則是掙錢第一,一旦鋪開紙筆筆都是錢筆筆都有計算。某年夏天下大雨,雨水都漫進到家裏,吳雙腳踩一張小板凳仍在那裏揮毫不止,有人問他下雨都下到這般怎麼也不歇歇,吳待秋說停一天那要少掙多少銀子啊。吳家裏的所有花銷都靠他用畫來抵。比如小雜貨店的人來了,吳待秋會問一問他的太太,家裏都缺什麼啊?太太在裏邊查查看看,一一道來,缺手紙,缺煤油,缺幾條手巾,所缺之物零零碎碎一大堆。吳待秋一一聽在耳裏即刻就在心裏加減乘除一番,便把該畫多大尺寸的畫想好了。這種瑣事細細如毛,卻往往能見出人的性格。雖屬柴米油鹽,卻也讓人聽來覺得瑣碎之事亦有風雅在裏邊。一如王右軍的畫扇換鵝,亦是風雅,民間是比較喜歡名人的這種風雅,王右軍的畫扇有無其事現在很難說,但後來便有“遇婆橋”給附會出來。還有什麼“遇婆弄”,又是橋又是弄竟是一路迢迢然。東晉的時候還沒有折扇,團扇還算好畫好寫。在傳世的名畫中,還可以看到那時的扇,但也隻是在畫裏,而實物首先是鄙人從沒見過,雖然每遇博物館必進,卻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這方麵的實物,兩晉的實物扇子什麼樣?考古界都沒有公布過。唐代的扇子亦像是沒有實物,以收藏唐物出名的日本東大寺好像也沒有唐扇。自然唐代的扇子也不能開合,也隻能是團扇,方便使用的折扇明代才從韓國傳來是一件有記載的事,而瓦楞狀的折扇確實也不好畫。一旦要畫,要有專門工具。
民國年間文人的風雅像是比現在要敦厚一些,那時候人們也敢於風雅,一九四九年之後的文人雅士主要是不敢,一九四九年之後的做人標準是紛紛要讓自己像一個標準的工農兵。白石老人雖死在一九四九年之後,但他也隻能算是民國人物。白石老人某日在屋裏作畫,聽到外邊有人吆喝賣大白菜,老北京人過冬,貯存大白菜是第一要義,白石老人便即刻畫了一紙白菜,興衝衝地出門去對那推車賣大白菜的說:“好不好用我手裏的白菜換你這一車白菜?”賣白菜的畢竟是賣白菜的,風雅也畢竟與他們無關,賣白菜的說:“我要是不看你這一大把年紀,我就一個窩心腳把你給踹死,大冷天的你開什麼玩笑,拿你手上的那張破紙想換我這一車白菜!”這種名士受挫的事,聽起來也真是讓人開顏。白石老人的名士風雅態度還能從他的一張照片中看到,那就是反穿一件羊皮襖而手裏正搖著一把扇子,這種名士派頭,雖有些陰陽怪氣,卻是以一個“敢”字做底。這張照片攝於民國時期,解放後,白石老人和他的老鄉毛澤東同誌往來,送畫和印章以及筆和硯給潤之的時候可能已經沒有那種擺名士派的心情或他根本就不再“敢”。陳巨來隻能說是半個民國人物,另一半的他是生活在新中國,是一半一半,陳巨來沒什麼古怪行徑在坊間流傳,他的派頭隻是瘦,若不認識他的人看到這樣的人首先想到的是此人會不會是個大煙鬼。光看照片,陳巨來是一直瘦,是一瘦到底,人雖瘦,印章卻刻得好,再加上他的文章總集《安持人物瑣憶》,讓人隱隱約約感覺到他的民國範兒。民國範兒是什麼?還真不好說,民國人物的民國範兒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爽直天真和有趣,其更重要的一點是,有話敢講出來。並不是隻戴一副小圓眼鏡,會幾筆書法或再加上粗通平仄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