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的文字別有一功,但他一輩子,也唯此一功。
閑著沒事在閣樓裏喝穆濤送來的子午茶看胡蘭成的文章,忽然想起“愛屋及烏”這句成語來,我常想,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張愛玲,胡蘭成還會不會是胡蘭成?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真是一個大悲劇,但好在胡蘭成愛寫文章,他到後來,流寓海外一如扁舟浮於浪間起伏無定,也隻好寫寫文章,一為懷舊,二為衣食。寫文章是寫文章,做學問卻與他了無關涉。如果非要把他拉出來說學問,他的《中國文學史話》也隻能是民間立場的自說自話,雖然有一點個人的俏皮在裏邊,但那俏皮也不出“詩雲子曰”和幾百年來被文人們說過來說過去的秦漢唐宋再加上元明清的平平仄仄家長裏短。倒是他的《今生今世》和《山河歲月》有時光倒流般的好看,這兩本書,可以說是那一段曆史的別裁!《今生今世》是說他自己,自己的事讓自己說自然樣樣都熟稔於心,寫出來自然是流水湯湯光影粼粼的好,雖說都已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舊事陳跡!而《山河歲月》這本書卻是想往大了說,胡蘭成的文章是越細屑越好,他不寫小說是可惜,但要是讓他果真寫起小說來,恐怕才氣又短了些,寫《山河歲月》他分明想往大了做,但那麼廣大的山河歲月哪怕是隻裁下一小截兒也夠他受,所以《山河歲月》現在看起來便像是生手下跳棋,從這裏一下跳到那裏,再從那裏一下子跳到這裏,終有許多不可人處。但讀者讀他的這本書想來也不是在讀史,說來說去,也不是在讀胡蘭成,是在讀張愛玲和她愛過的那個人——那個人就是胡蘭成。張胡二人說來也真是夠浪漫——一如胡蘭成筆下所寫,他們每到了一起就總是:“如此隻顧男歡女愛,伴了幾天,兩個人都吃力,隨又我去南京,讓她亦有工夫好寫文章,而每次小別,亦並無離愁,倒像是過了燈節,對平常日子轉覺另有一種新意,隻說銀河是淚水,原來銀河輕淺卻是形容喜悅。”胡蘭成這段話是寫實,但不應該往銀河上瞎扯,他們兩人之間又有什麼迢迢的銀河?他既不是牛郎,張愛玲想來也不會織布裁衣!他們之間是既沒有柴米油鹽的愁苦,也沒有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離愁,有的是讓他們都感到多少有些吃力的男歡女愛。“歡”在這裏是動詞,“愛”字不好說,若非要名詞動用節奏也要相對慢得多。胡蘭成的性情裏也有精靈古怪的一麵,這表現在他的用語言上,單說他的語言,比時下許多的作家都強!
張愛玲是個上天派下來的文字妖魔,一百年也碰不到這麼一個,恰給我們碰上。天生就帶來那樣一大片比都無法比的麗質,她寫文章是鬼怪精靈,比如這樣的文章別人就是給打死也寫不來,一開頭就是:“中國是個補丁的國度,連那天空都給女媧補過。”我看張愛玲心裏就總是服氣,服氣這個上海女人,再平常的事,隻要給她一寫就閃閃爍爍像鍍了星光、月光或什麼光,都光閃閃的。她寫印度女舞蹈家在那裏跳舞唱歌,額頭點了大紅的朱砂,嘴裏像是含了一口滾燙的開水,想吐又吐不出來,想咽又咽不下去。想象那張嘴,正在唱什麼?一邊唱,一邊兩條腿還在那裏絞來絞去——可不是在那裏絞來絞去,你看印度舞,那穿了寬褲襠緊褲腿的兩條腿每一步都要邁到另一隻腳的更另一邊去,可不是在絞來絞去。而且,用張愛玲的話說:像是在燒熱了的鐵板上跳,忙碌得一刻不停!每看到這樣的文字我就總是想笑,會忍不住把茶水噴到書上,隔日再看書,到處斑斑點點。還有,比如她寫某女一身大紅大綠,卻這樣說:“咦,——聖誕樹!”張愛玲真是與眾不同,她最好的小說之一《阿小悲秋》,好家夥,完全家長裏短,門開門關,弄堂裏的煙,火爐子上的壺,男人,小孩兒,東家一會兒,情婦一刻,忽然又下來了雨,雨傘又撐了出來,完全碎碎叨叨,要在一般人,完全難以著筆成章,張愛玲卻寫出家常的無奈與心酸!唯其家常,才最最感人,我們現在寫小說,多少作家最不會的就是家常!最不懂的就是世道人心!張愛玲筆下許多精彩的描寫需要與眾不同的感受力而不是觀察力,是感受,張愛玲的感受與眾不同,所以才有張愛玲。就這個張愛玲,我常想,怎麼會和胡蘭成天際流星一樣碰在一起讓無數“張迷”們看得眼花心亂,一不小心順便也喜歡上了這個胡蘭成?而且,張和胡,怎麼說,模模糊糊的像夫妻又不像夫妻,半偷情半不偷情地混了一混又終至兩相分開,卻,這一段好混讓胡蘭成的風流業績一下子變得十分濃稠起來!所以,與張愛玲的那一段經曆,是胡蘭成一生的最得意,這便讓人覺著胡蘭成多少有些浮浪,怎麼說,有些像——網絡上所說的“猥瑣男”,一個男人,也算是見過世麵,真不該寫文章再三再四,怎麼說呢,向世人暗示李鴻章的女婿是誰?我胡蘭成又是誰誰誰?我常想,如果張愛玲不是李鴻章外戚家譜裏的一員,胡蘭成還會不會與她男女相悅?世道人心其實是最簡單不過,說到男女相悅,且就說“相悅”吧?原比別的詞雅致些,一種情況是相悅了而不說,一種是相悅後大說特說,胡蘭成是後者,他希望的“山河靜好”其實也不要那麼太靜,在那靜好的山河中要時時“有鳳來儀”。但這鳳終不止張愛玲一鳳。《今生今世》一路寫下去便果然又飛出幾個鳳來,從漢陽一直到日本,到處野花繽紛,胡蘭成又喜歡顯擺自己的這些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