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南一進到山東便有了新的感覺。
一踏上山東的土地,就突然想到山東的大饅頭和韭菜簍子。山東饅頭之好是出了名的,連周作人都在文章裏寫到山東的大饅頭。山東的大饅頭又大又結實。饅頭其實和麵包差不多,如果說有區別,那就是饅頭來得更加本色一些,如果是新麥,那饅頭就會更香。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好像還是愛吃饅頭。一個饅頭加一塊白腐乳再來一碗小米粥其實就是一頓很好的早餐。山東還有一樣食物就是韭菜簍子,其實就是包子,但比包子要高要大,裏邊的餡子純是春韭,和山東韭菜簍子可以相比的是揚州荸薺形的翡翠包,都素淨好吃。吃山東的韭菜簍子最好是春韭剛剛下來的時候,秋天的韭菜誰還要吃它?六月的韭都會臭死狗,更不用說八九月。
菏澤古稱曹州,據說是因為菏澤到處是沼澤後來便更名為菏澤。還有一種說法是解放前國民黨破堤放水曹州一帶變成了澤國而因此得名。但我還是喜歡曹州這個名字。菏澤這兩個字有些令人費解,曾經有外國留學生問我菏澤是不是一個開滿了荷花的地方,這倒是一種很有詩意的理解,從字麵上講有這麼一種誤導。荷花又名芙蓉,毛澤東有詩句曰“芙蓉國裏盡朝暉”,就意境而言該有多麼浪漫。應該說湖南才是開滿荷花的地方。菏澤最出名的還是牡丹,不到菏澤,簡直就不會想到偌大一個古老的城市,居然要國色天香的花卉來做主,如果沒有牡丹,誰還會千裏迢迢趕到菏澤東張西望?在菏澤,光是以牡丹為名的賓館就有好幾家。
菏澤給我的印象好像到處都是牡丹田,時值深秋,牡丹花當然看不到,牡丹的葉子也已經開始黃落。牡丹田裏當然不會有遊人,但是秋天舁植牡丹卻正是時候,所以九月和十月間來菏澤的人也還不少。到了菏澤,一片連一片的牡丹田讓我想起鄭板橋的詩來:“千家養女先教曲,十裏栽花算種田。”因為手頭一時找不到《鄭板橋集》,好像是這麼兩句。當年在山西晉中玄中寺看明季牡丹,簡直是給嚇了一跳,淨士宗祖庭的玄中寺裏的牡丹有多麼高?真是肯長,一直長到佛殿的簷頭。花開若碗大,風一吹,花瓣飄飄,每一朵花瓣幾乎都有半個巴掌大。有老太太在那裏彎腰撿牡丹飄落的花瓣,據說是撿回去用麵拖了煎熟了吃,有特殊的清香,是最好的素饌。同樣是山西,太穀天寧寺的明代牡丹就矮小,種在寺院北邊方丈室的窗下,幾百年來始終不肯長過窗台。據菏澤花農說,越是名品的牡丹越生長得緩慢,雖是植物,卻驕矜得很,有時候一年隻會開一朵花,到了明年再看,還是隻著一花。有這樣的脾氣,難怪惹武則天不高興,又難怪讓人喜歡。
傍晚時分,夜霧漸起,我們去了花田,掘了三株牡丹名品,一株是“昆山月光”,想必是白的,一問,果然如此。一株是肉芙蓉,名字真是俗到十分,而且有那麼一點肉感在裏邊,但據花農說此花開起來卻漂亮得了不得。唐代的楊玉環何嚐不是這樣?漂亮的事物總是包含了一定成分的俗,如果連一點點俗都不肯有,雅俗共賞便不成立。
另一株是曹州紅,是新培養出來的品種,花開正紅,據說一點點都不肯讓著花如火的石榴。我有一點點不敢相信,能有那麼紅嗎?
菏澤的牡丹,好像都不肯往高了長,問了問隨在後邊滿身露水的花農,花農說“要是長成大樹就不是牡丹花了”。這倒有些道理在裏邊。因為是深秋,雖然看不到花卻不能不讓人想象花開時的景象。穀雨三朝看牡丹,那時節菏澤定然是一片花海,但遊人也一定更多。我生性不喜歡人多,寧肯一個人靜靜對著一叢花。想喝牡丹茶,卻沒有。晚上在牡丹賓館的餐廳裏就餐,菜肴一道道端上來都幹淨相,其中有一道小菜說來簡單,就是水芹取中段,蘸了橙子醬吃,真是爽口,而且味道也特殊。在牡丹賓館的晚上,隨便翻書看,忽然覺著應該有一本《曹州縣誌》才好,每到一地都想看看本地的縣誌,這毛病怎麼也改不掉。外邊秋風又起了。想想玄中寺的牡丹,四百年來長那樣高,要是拍賣,真不知會弄出個什麼天價。這麼一想,忽然覺得有些對牡丹不恭敬,便趕忙關燈睡覺。閉著眼睛,卻滿腦子裏都是盛開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