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就差吧,他真不敢說他當總理。當總理可不是玩的!雖然他在鄉下念過中學,不至於連拿破侖都不知道,可他也不跟這小子辯。這小子說話一套一套的,還沒當將軍呢,上衣兜裏就揣三張姑娘的照片了,全是穿裙子的。

“你他媽準是想女人啦!”“將軍”笑著說。

這城裏娃子享福享慣了,他不知道鄉下娶個女人有多難。鄉下人一生也就兩件大事:蓋房,娶女人。他光訂婚就花了七百元彩禮,還有三百是借的。家裏娘一人領著兩個正上學的小兄弟,地裏活都忙不過來,上哪兒去弄錢呢?剛剛實行責任製,他就當兵來了。聽說家鄉的人這會兒正一把一把地掙錢。做生意的很多,春生那娃子光販貓就掙了幾千塊!可他還是個一月十二塊的熊兵。當然,國家有事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不敢說孬話。欠人家的賬也隻能等到複員後再還了。那時,他好好幹,也承包點掙錢的活兒。他不怕下力。要娶媳婦,還要把兩個兄弟養大,他的路還長呢。回去後得趕緊學一門手藝……但他還是不好意思給“將軍”說,這小子舌頭帶刺兒。

班長貓著腰走過來了。他聽得出是班長的腳步聲,他在陣地上耳朵特別靈。

“有情況嗎?”

“報告班長,無異常現象。”“將軍”搶先回答。

李誌全張張嘴又合上了,他老是搶不到那小子前邊。他本想說有情況,他看見對麵山上有一片樹葉晃了一下,隻一下,可他吃不準,吃不準就不能瞎說。

“注意監視。”班長說。

“是!”“將軍”立即回答道。

李誌全隻好也隨著應一聲。和“將軍”挨著,他老覺得窩囊。

這時,班長遞過一封信來:“李誌全,你的信。”

他趕忙伸手接過來。他有信了,終於有信了,在前線的人最盼望的就是家信。他接過來的時候兩手有點發抖。是娘來的信呢?還是“她”來的信呢。許是她來的。半月前娘來過信了,說端午節讓弟弟給她家送了禮……他閉上眼睛,在懷裏捂了好一會兒,手輕輕地摩挲著,小心翼翼地拆開,他真希望信封裏能掉下一張照片來……

信看完了。他竭力平靜地抬起頭,望著前沿陣地上那頭死牛,望著遠處那鬱鬱蔥蔥的綠。他的目光一點一點地越過那隱藏著死亡的綠色……天是藍的,雲兒在飄,那一團火紅的球正搖搖西墜。然後,他又去看那綠,想從模模糊糊的綠葉中看出點什麼。他記得是那個地方動了一下,就是那個地方。可他眼前一片模糊……“誌全,俺啥也不圖,就圖個人,隻要人好。”他平靜地笑笑,又第二次拿起信來看,信紙上也是一片模糊……

“李誌全,你好有福氣!家裏來信了?”“將軍”問。

……他想起來了,不錯,是那一片。三天前,就是從那一片綠色中射出來的冷槍。冷槍擊中了那頭牛,那牛躺在地上,瞪著一雙大眼。李誌全把槍伸出來,死死地盯著那一片綠色。

“李誌全,有喜事可別獨吞。讓我看看。”“將軍”急不可耐地說。

……沒有動靜,仍然沒有動靜。可那頭牛死了,死得可真慘!

“李誌全,你他媽的不夠意思!你懂不懂陣地上的規矩?把信件公開——”

……也許是看錯了。怎麼會看錯呢?他明明記得是那個地方,一片很濃的綠。

“李誌全,你讓看不讓看?我過去了啊!”“將軍”說著,貓著腰爬了過來。

“你再嚷一聲我揍你!”李誌全惡狠狠地說。

“將軍”不管三七二十一,撲過來就搶信。但他一下子被李誌全的目光鎮住了。他看到的是一張變歪了的臉,一雙冒火的眼睛。兩人的目光對峙著,久久,“將軍”咬著牙說:“你讓看不讓看吧?!”

他才十八歲。他還小呢。別給他一樣吧?別給他一樣……但李誌全還是一口咬定:“不讓!”

“你當我稀罕?!什麼主貴東西……”“將軍”脖兒一擰,猛地站了起來。

李誌全一愣,趕忙起身拉他:“注意——”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聲帶哨兒的槍聲!李誌全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倒下了,殷紅的鮮血從後腦勺上溢了出來……

“李誌全,李誌全……”“將軍”撲在他身上,拚命減起來。

陣地上傳出了爆豆般的還擊聲。班長跑過來了,戰士們也都圍過來了。李誌全勉強睜開眼睛笑了笑,一隻手抖抖地握著那封信:“俺娘來信說,人、人家退婚了。人家找了個做生意的,有錢……”

“將軍”哇地一聲哭起來。

一九八四年七月十五日十八時,三年服役期滿的李誌全被“將軍”背下了陣地。他的血星星點點地灑在西南邊睡的國境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