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在坡上放了十七年羊了。
他從十二歲開始放羊。先是為生產隊放羊,後來又給自家放羊,假如不是出了那件事情,他的生命長平平淡淡地伴隨著坡地、青草、羊群一日日流逝……直到他死去。活著沒有人注意他,死後也沒有人知道他。
但他竟然出了那件事情。
有一段時間,那件事情簡直成了全縣人議論的中心。城裏,鄉裏,家家戶戶都在議論他。很有些好奇的人不惜遠跑幾十裏地到大李莊來,為的是看一看他什麼樣兒。大李莊村的好事者,也曾對啞巴的內心世界做過深入細致的探究,對他的一生做過模糊不清的回憶,力圖找出一點什麼來。然而,也僅僅是在飯場裏抬了幾十次“肉杠”,眾說不一,很難有一個統一的定論……
啞巴是個呆子,一個又聾又啞的呆子。
集體勞動的時候,任何一個精明人都是靠不住的,於是隊長就派了這麼一個呆子去放羊。每天他早早地把羊趕出去,太陽落山之後才又把羊趕回來。羊吃飽了,撤著歡兒跑,也就一天天肥壯起來。母羊生了小羊,他竟也知道用破襖包起來,不讓它凍死,羊群也就一天天大。那時實行工分製,一個又聾又啞的呆子也是可以掙高分的。啞巴在村裏就掙的工分最高,這是公認的,並沒有人與他去爭。有了這麼一群羊。隊裏再窮,過年總還能吃上羊肉。所以,每年隊長都會給啞巴送去一張獎狀,那獎狀是縣印刷廠印的,一毛二分錢一張,比較粗糙。隊長把獎狀遞給他,他就接過來,隊長比劃比劃,他也比劃比劃,於是隊長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地走了。不知他是否明白……
後來,實行責任製的時候,地分了,牲口分了,這群羊自然也得分。那一天,是他爹把他從羊圈裏拉出來的,他就跟著走。他在家裏呆呆地坐了一天,誰也沒有多管他。一直到傍晚,爹給他牽回來了兩隻羊,一隻公羊,一隻母羊。第二天,他又照常趕著這兩隻羊出去了。來到坡上,仍舊那麼傻坐著,看兩隻孤單單的羊“咩咩”地叫;看太陽慢慢地從樹梢上移過;看坡上那散散的綠……
過些日子,農活忙了,村裏有些人家沒功夫喂羊,看啞巴放得好,有的幹脆作價給了啞巴家;有的請他代放。這裏邊自然有些講究,當然還是啞巴爹去講價錢,啞巴隻管放羊。羊群大了,也就十幾隻,滿坡裏跑,啞巴也跟著跑,中午不再回去了。他娘每日提著一隻塑料飯盒去給他送飯,“嗞嘍、嗞嘍……”吃上三碗,他娘又把飯盒提回去。誰也沒見他有什麼異常的舉動,隻就這麼一日日放羊。
天陰了又晴,花開了又落。他還是整日在坡上坐著,看坡西邊的田地大塊漸漸變成了小塊,小塊又犁成一條一條的溝兒,有的種玉米,有的種紅薯,有的種芝麻……那綠色也就深深淺淺地漫開去。坡東是一條通往縣城的大路,路上來往行人的穿戴日見鮮亮。自行車的鈴兒不時地從路那邊響過來,日光反照著鄉下人手腕上的表,遠遠地射來一道光芒。偶爾也有風馳電掣的摩托從路上駛過,那是一晃眼就不見的東西,隻撒下一路女人咯咯的笑聲……這一切都不曾使啞巴有所變化。有時候太陽移過來了,他還在老地方坐著,就那麼一連曬上幾個小時,也不知道挪一挪。他的目光大多時候直視著前方,眼裏的光線也是直直的,仿佛一日日都在回憶著什麼,卻又明顯地什麼也不曾想。當然,雨下大的時候,他也知道攏著羊回家。可這許是長時間養成的習慣罷了。
一九八四年夏天的一天中午,太陽象火鏡似的懸在空中,四野裏靜悄悄的,天上有一小朵白雲在飄,偶爾有一絲熱風從坡上掠過,旋即又消失了。啞巴照舊在坡上坐著,他看見有幾隻羊跑到東邊的路上去了,就緩緩地站起來去攏。他走得並不快,是一步一步地晃到坡下去的。當他從坡上走下來的時候,剛好有一位城裏的姑娘騎車從這裏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