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雨下得很大,村裏的狗咬著,很瘮人。嬸子偷偷地把他從地窖裏抱了出來。他不敢哭。嬸子不讓他哭。就那麼摸黑背著他走,不停地走,那一雙小腳在泥濘的土路上一歪一歪,一直走到天亮。從此,他便開始了討飯的生涯……沒過多久,當他懂些事的時候,這位帶他逃難的本家老嬸便死去了。她是得病死的。那時,為了給躺在草庵裏的老嬸求錢治病,他在人來人往的大路邊上跪了整整一天,膝蓋上都跪出血來了,卻沒人可憐他。那是個饑荒年。整整一天哪,他喉嚨都喊啞了,“大爺大娘,行行好吧……”然而,一文錢也沒求來。老嬸子就這樣死去了。臨死前,老人詳細地給他講述了整個家族的慘痛的曆史,告訴他說:“孩子,記住,你是李家的血脈。你家世代書香,你是大家的孩子。你親叔考中了頭名狀元,原是要做大官的,隻因得罪皇上,招來了滿門抄斬的大禍……那天,是你爺爺盼咐我把你抱進地窖的,好為李家留一條根。他還給你留下了血書,血書在你貼身兜肚裏縫著呢。記住呀,孩子,總有一天你要回去……”後來,當他獨自一人在江湖上混出些名氣,長出膽量來了,他才把那縫在兜肚裏的血書掏出來,花三個銅子拿給一位私塾先生看,他以為一定是要他報仇的。不然,那上邊隻有四個悲憤的血字:永不讀書……從此,他記下了這四個字,隱名埋姓,浪跡江湖了。
現在,他混到了丐爺的份上,在江湖上飄流了幾十年。一聽這胡琴聲,便分外的思鄉。可他仍舊狠著一隻瞎眼,默默地坐著……
“三花臉”唱到節骨眼兒上,脖兒一縮,甩出一付呱板來,呱呱嗒嗒打得飛花一般——
呱噠板,脖裏掛,
狗咬我,我不怕,
三老四少行行好,
要飯的三爺我又來了。
叫一聲,你不應,
叫兩聲,你不動,
三聲四聲粗喉嚨,
五聲六聲穿堂風,
七聲八聲房角動,
九聲十聲賽雷鳴,
左一聲,右一聲,
一聲一聲到天明,
——看你那七姑老八漢咋出城!
“三花臉”打著呱板,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是丐幫中數《蓮花落》的好手。嘴上雖油腔滑調,心還善。那幫有殘疾的丐幫兄弟全聽他的。他想憑借這一手承接丐幫的大權,因此,數起《蓮花落》來,展串了十二分的本事。
呱噠噠,呱噠噠,
打狗棍,我手裏抓,
黑狗出來我嚇嚇,
白狗出來我劃劃,
黃狗花狗一起來,
我一棍子下去打跑它!
大爺大爺你別惡,
喂狗的主家糧食多。
“三花臉”打著呱板,越走越近了。當他離放著丐幫“信物”的地方隻有七步遠的時候,驀的,丐爺那隻眯著的獨眼睜開了。人群中一陣騷動,哄的一下全都站起來了!可是,丐爺卻又把眼閉上了,依舊是仰臉望天,默默地聽“三花臉”數落。人們也跟著慢慢地坐下來了。
呱噠噠,呱噠噠,
要拿饃你拿十仨,
要端菜你端一打,
五子登科在你家。
“三花臉”離放在黃絹上的打狗棍僅有三步遠了,隻聽他呱板兒一頓。“啪!”一個響亮的回板,站住了。
丐爺那隻亮眼仍然閉著,是該睜開的時候了,他還閉著,象是在打噸。
這功夫,人群中突然傳出一聲大喝:“慢!”
隨著這聲呦喝,二膘子晃著大身量走出來了。他個大,肉厚,脊梁象案板一樣寬,很野。隻見他搖搖地走到場子中央,一拱手,油花子破襖甩在了地上。接著,“唰唰”從腰拔出兩把匕首,“嚓嚓”在厚厚的肚皮上蹭了兩下,利利索索地沿肚皮中間劃了一刀!立時,一條鮮紅的血線順著刀口流下來。然後,又是“噗噗”兩下,一左一右,把兩把匕首插在了胸口上!緊接著又從腰裏抓出三把刀子,一把噙在嘴裏,左胳膊一伸,“噗!”紮上了,右胳膊一伸。
“噗!”又插上了。六條血線象紅泉兒一般地流淌著,二膘子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赫然地往前一站,在陽光下展覽著他那血淋淋的身子。
丐爺的眉頭聳動了一下,眼,仍然沒有睜開。
“三花臉”怔住了,呱噠板還在他脖裏掛著,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就那麼看著二膘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傲然地洋洋得意地往前走。二膘子顯然覺得這裹了黃絹的打狗棍該屬於他了。
可是,當他彎腰去拿打狗棍的時候,隻聽人群中又一聲斷喝:“住手!”
八賴肩膀一聳一聳地扛著一塊釘板走出來了。看來他早有準備,很沉得住氣。他個子不算高,瘦瘦的,很橫。斜扛在肩上的那塊釘板黑森森地叢著一排排大釘!他看都沒看二膘子,款款地把釘子板往“信物”跟前一放,先給丐爺作了一個揖,又轉身給各位拱拱手,叫道:“丐爺,老少爺兒們,請了!”說完,撲咚一聲,雙膝跪在了那塊釘板上,象保護神似的!鮮紅的血象小溪似的順著釘板往下淌,濕了黃土一片……
一隻螞蟻悄悄地爬到了丐爺的腿上,丐爺的手輕輕地動了一下,們住了那隻螞蟻,片刻,他的手鬆了下來,那媽蟻在大腿上躺著,不再動了,它死了,它被捏死了……
天很藍。人群裏一片靜聲。
片刻,王瞎子的胡琴又響了。隨著琴聲,“三花臉”象剛醒過來似的,他展展身子,不再看二膘子和八賴,脖梗兒一硬,呱板甩出來落在手上,呱呱噠噠地又打響了。隻看他前三後四,左七右八,把一付呱板掄得眼花繚亂!一時象飛泉濺石,一時又象亂珠落盤。伴了那沉啞的胡琴聲,刹時又似萬馬奔騰,一刻又似秋雨數點……驟然,呱板聲停了,他卻又亮嗓兒唱起了《蓮花落》——
皇天厚土哇,我的房;
漫天野地呀,我的床;
油花子破襖哇,我的被;
討飯的爺兒呀,吃四方。
明明是狗命人哪,
偏偏要做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