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下了,對著皇天厚土,朗朗乾坤;也對著衣衫襤褸的老老少少。
在他麵前的地上,鋪著一塊褪色發汙的黃絹,黃絹上放著一根烏黑油亮的打狗棍和一隻有著七十四個豁口的破碗。
這是個莊嚴的時刻——宣統年間四月十三。
為了趕這個時刻,九州十三縣的叫花子雲集在這座土地廟前,竟然把一塊十畝大的麥地踏成了平地!
幾天來,趕赴丐幫大會的叫花子們從各地湧來,似蝗蟲一般地在縣城裏串遊。他們先後“跪”倒了七家飯鋪,“哄”了六座賣胡辣湯的小攤,“拜”窮了四家賣蒸饃的,還拐帶著打死了八條大戶人家的狗……現在,這支近千人的乞丐隊伍齊聚在縣城關外的土地廟前,喜氣洋洋地等待著即將開始的叫花子們的盛典。他們確乎是吃飽了,一個個或坐或蹲、捉蚤搔癢,一副吃飽肚子便是天下皇上的氣概。唯有望見那打狗棍和有著七十四個豁口的破碗時,才涎涎地露出一絲敬畏和貪婪的目光。
那鑲有銅頭的打狗棍和鋸有七十四個豁口的破瓷碗,便是這支丐幫的“信物”。那也是權力和地盤的象征。誰掌握了它,誰就有號動九州十三縣叫花子的權力。
這權力本是屬於丐爺的。可丐爺老了,他不願再過這種飄流不定的叫花子生活了。做為花子頭兒,丐爺一生要了四十三年飯。據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曾幹過殺人放火的勾當,被官府捉拿過……可四十三年來,他已攢夠了頤養天年的銀錢,也許還要多。但他從未說過,連最親近的人也不知他的金銀藏在什麼地方。他滿可以過大戶人家那徉的闊日子,可他的名聲太響,九州十三縣無人不曉得。於是,還隻是討飯的丐爺。
現在,丐爺終於打算讓“位”了。按照丐幫的規矩,討飯棍是傳女婿不傳兒子的。討飯的混到了“爺”的地步,是絕不會再讓兒子去掂打狗棍的。縱然混到了“爺”的地步,心裏終也忘不了討飯的恥辱,女兒總是人家的人,也就樂得讓女婿去號動一方,做個討飯的諸侯。
丐爺是有家小的。然而,多少年來,誰也不知道丐爺的家眷在什麼地方,丐爺從來不說。他常常很神秘。
可丐爺沒有女兒。這是他自己說的。
那麼,究竟由誰來掌管這根號動九州十三縣叫花子的打狗棍呢?
一炷高香點燃了,丐爺恭恭敬敬地對著丐幫的“信物”磕了三個頭。然後,他端坐下來,獨睜著一隻瞎眼,眯細著一隻“咬人”的亮眼,默默地望著黑壓壓的人群。
在丐幫的王朝中,每一次權力的交替必然帶來血腥的仇殺和火並,除非是極有手段的人,才能鎮住這個局麵。弄不好,將會使九州十三縣的叫花子付出腥風血雨的代價!在這支討飯的丐幫中,不光是瞎瞎瘸瘸有殘疾的人;除了天災人禍不時有大量的饑民流入,還有些流氓地痞無賴。這些人平時過慣了遊手好閑的日子,在各州縣劃地為盤,各霸一方,且一個個身強力壯,雖沒有勇氣去墾一片荒地,可他們卻有得是無處發泄的蠻力。更有些在討飯中繁衍的子孫,過慣了餐風飲露的群居生活,在一日一日的討要中蓄滿了無窮無盡的“賤氣”。這賤氣,是在無數次打拱作揖的求告中喂泡出來的,那汁液浸透著跪破皇天的耐力。而叫花子們唯獨不乏耐性。於是,這賤氣越發地贏滿了他們的每一個毛孔,唯強者是尊,惡者是爺。隻有心狠手辣的人才能用更為殘酷的蠻力將他們製服。這需要勇氣,也需要快刀一般的殘忍。
丐爺不乏勇氣和殘忍。二十年前,他曾用一隻眼睛換取了丐爺的“信物”,坐上了九州十三縣丐爺的第一把交椅。當年,丐爺麵對眾多強悍的無賴,安然地用利刃挖去了自己的一隻亮眼。那隻血淋淋的眼珠放在有著七十四個豁口的討飯碗裏,一絲絲的血脈活脫脫地蹦著,在陽光下飛濺著鮮紅的血花!他就站在那兒,平端著那隻碗,等人走上來。可沒有人敢走上來,按規矩,隻有挖去雙眼的人才能贏他。沒有人舍得挖去雙眼,他贏得了“瞎子們”的一片歡呼聲。他勝了……
可丐爺老了。丐爺當年是不怕死的。而現在,他不想死。
丐爺端坐在那兒,默默地等人走上來。他希望能有一個強悍的丐幫兄弟把這根打狗棍接過去,平安地接過去。然後,他將從此銷聲匿跡。可他知道,這是不容易的,弄不好,他會把命搭上。多少人眼巴巴地瞅著這根棍呀!
驟然,一把沙啞的胡琴拉響了,“三花臉”隨著琴聲從人群裏走了出來。他袖著手,眼兒賤賤地乜斜著,浪聲浪氣地唱起了《蓮花落》——
一雙繡鞋寸二二長,
蓮花兒尖尖褲角角裏藏,
有心偷眼瞅一眼哇,
又怕那愉人的漢子拿棍棍子夯!
——大嫂,盛(成)兩口吧?
哄!人群裏響起一片喝彩聲。“三花臉”唱著,從袖筒裏捫住一匹大蚤,端在手上,賤賤地放眼前望了,出個樣兒,隨手丟進嘴裏,“咯崩”一聲咬碎,接著又唱——
挑水的大姐兒你慢慢地走,
柳腰兒閃了你可怎麼哩格扭?
東莊的大哥兒瞧止了眼呀。
萬貫家產都在這扭上頭……
——大姐,盛(成)兩口吧?
又是一片喝彩聲!很驟。
一根麻線細吜吜吜……
納鞋底的大娘愁白了烏絲絲的頭,
黃土路上睜一眼——狠心的狼(郎)喲,
離家三載你不回回頭。
大娘大娘你放寬寬心哪,
討飯的棍棍子在你眼前伸,
縱他天涯海角角兒走哇,
漢子的褲帶帶兒還掛在床頭頭兒。
——大娘,盛(成)兩口吧?
……“三花臉”在人群中走著唱著,唱著走著,王瞎子那把啞啞的胡琴也就隨著他唱。一時間,乞丐們的鼓噪聲漸漸靜下來了,仿佛連身上的蚤子也不再蠕動,天地間隻剩下“三花臉”那浪聲的《蓮花落》和低沉渾重的胡琴聲。天地寬闊,日光暖暖,大雁排一行人字在高空飛,遠處黃土官道上有人影兒在晃……
聽著這胡琴聲,連狠著一隻獨眼的丐爺都有些恍惚了。他清楚地回憶起五十四年前,本家一位老嬸子把他從家裏帶出來的情景……
(那是家族曆史中最為慘重的一次災難了。多年之後,後輩人隱隱約約談起那件事情,還不由地為之膽寒!功名心也就淡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