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連升的“國樂班”遇上對手了。

在城西南一帶的鄉村裏,李連升的“國樂班”是很有名的。無論迎新,或是送死,他曾多次與人對班兒吹,甚至吹過“三連台”,還不曾遇上對手。他是掌大笛(吹嗦呐)的一把好手,年輕,氣脈兒足,沒人能震得住他。每逢對台的時候,隻要他往那裏一站,必得把看“響兒”的人拉過來。“轉靈”時,腳踩“梅花點兒”,走起來象水上飄仙一般,吹得好,步法活,很能贏人。若是接新媳婦,他吹起《抬花轎》來,管叫一路人都身上癢似的想扭。

這本事是他跟老舅學的。

連升自幼家裏窮,七歲時便被娘送到老舅家去學藝。老舅家是老虎陳的,離大李莊二十八裏,很遠。娘把他交給老舅,實想讓他學一門混飯的手藝。吹響器的名聲雖不好,倒是可以混飯吃。那年月,吃飯是很要緊的。他老舅是老虎陳“國樂班”的掌班,在四鄉裏有些名氣,親外甥來了,不能不收,也就做了“門裏滾”徒弟。

開初時,看他還沒槍杆子高,很柴,連一隻豬尿子也吹不起來,就讓他跟著敲梆。私下裏教他些聲樂和指法。一個蛋子大的孩子,就這麼隨了老舅四鄉裏串,混蒸饃吃。日子久了,他開始在缺人的時候打個下手,小小的人兒,搖頭晃腦地滿象回事。看他有些靈氣,老舅又著意教他。常常四更天喚他起來,練氣練聲,對著一天星星吹嗚哩哇啦,他也很能吃苦。日後一天天大了,老舅看他成了氣候,就很少出門,接下帖子便讓他領著去,先是打著老舅的名號吹,漸漸立住腳,便自闖天下了。待有了些名氣,本心想回村掛“大李莊國樂班”的牌號,隻是本村人十分眼薄,看不起這營生,說些不三不四。幹是仍回老虎陳接帖,搭班的夥計也多是老舅家莊裏的人。這些年鄉下日子好過了,婚喪嫁娶也都想熱鬧熱鬧,李連升的名號越來越響,自然十分掙錢。這年月凡是能掙錢的就是好手,人的眼皮子也活了,沒人再說什麼。本莊人有了事情也想請他吹吹,他呢,自然派人去,自然不收錢,可他不來。牌子大了,本莊不吹。任你跑三趟五趟,硬是請不動池!能讓李連升走一趟,是很有麵子的事。

可今天,李連升遇上對手了。在城東的扁擔楊村,他那響當當的牌號受到了強手的挑戰。

帖是頭天晚上下的。扁擔楊一家闊氣的萬元戶死了老娘。老太太七十八歲過世,“喜”喪。下帖的這主兒手麵很大,光訂錢就送來二百!說是對台吹,兩班“響兒”。不用問,對方也是二百塊的訂錢。兩家“國樂班”對吹是要展本事的,輸了不封禮錢,是很丟臉的事情。所以,逢上對台,李連升必去。可他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對班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沒輸過。

這天的場麵極大。扁擔場是個大莊,看的人本來就多。一聽說對台吹,兩班“響兒”,連四鄉的人都跑來看熱鬧,一時村街裏圍滿了人。

辦喪事的這家也的確闊氣,大門外高搭靈棚,花圈、挽聯紅騰騰白花花一片,全是一續一續的紅白綢緞綴的。靈棚外一南一北擺下兩張八仙桌,桌上擺著好煙好酒好菜,十分招眼。他們到的時候,對台的那班人已先一步在北邊的桌前坐了,他們也隻好在靠南的桌前坐下,兩下遙遙相對,錯開十幾米遠。看了這陣勢,李連升知道今天是不會善結,便很替對台的那班人發愁。他想,對是對,也不能讓對方太難堪,畢竟是同行呀!他常在城西走,沒在城東吹過,人家自然不會知道他,要不,也不敢來和他較勁。於是,他站起身,遠遠的一拱手,說:“多包涵。”

不料,對方站起來的卻是一位女子。那姑娘看樣子也就一二十歲,倆眼忽靈靈的,婷婷而立,不怯不顫,竟也雙手胸前一抱,還了一禮,亮嗓兒說:“多謝。”

這一下,李連升愣了。他沒想到對手卻是一位姑娘,而且這姑娘渾身上下透著潑辣辣的利索!他見過搭班的女人,卻沒見過女人掌班,很驚奇。他想,模樣倒贏人,看功夫吧。

就在他愣神的當兒,對班已經吹起來了,上來是一曲《聲聲慢》——

……一時間,隻覺天光暗了,漫天黃塵撲麵而來,那苦意愁愁地壓過去,死揪著人心。漸漸似有荒家一丘孤零零現了,招魂幡嘩啦、嘩啦地在風中碎著,墳前死灰已燃盡紙錢,隻有淡淡青煙兒一縷一縷散,昏鴉兒“呱”了一聲,又一聲,去了,隻有孤墳。然有悲聲從古道上傳來,仿佛那淒切切的老人、可憐憐的娃兒在走,路漫漫,天恢恢……

待李連升緩過神兒,那簇動的人頭已開始往北邊湧了。於是也趕忙搭手,跟著吹了一曲《步步緊》。忙中偷眼看了,見人沒扯過幾個來,調兒一轉,吹起《百鳥朝鳳》——

……正當人們被那苦調兒鬧得淒淒慘慘戚戚,苦煞也愁煞,萬念俱灰,淚花兒在眼裏打轉的時候,忽覺晴空萬裏,陽光燦爛,隻聽這裏“啾啾”,那裏“嘟嘟”,這邊“咕—咕—咕—咕”,那廂又“嘰嘰嘰—嘰嘰嘰—”一天雀兒叫!忽兒又一雀衝天,叫人仰脖子往那雲彩眼兒裏瞅,仰得脖兒酸了,忽又箭一般跌下來,不由低頭四下去尋,滿地尋不見,似又在彈彈軟軟的枝頭跳……

一曲未了,人忽拉拉朝這邊圍過來。這功夫,李連升心裏才款款地鬆了一口氣。

緊接著,對班的調子一轉,吹起了《天女散花》——

……頃刻間,一天淨聲,香氣四溢,似見五彩繽紛的花朵白天而降,飄飄灑灑,飛飛揚揚,伴了悠揚清澈的樂聲在空中舞,樂聲不盡,花也不盡……

李連升趕忙對上一曲《飛雪漫天》——

……抖然吹來一天寒氣,似風冷雪驟,冰劍霜刀,一天孝白,殺盡了鮮花飛舞的晴空……

對班的應奏一曲《一枝紅杏》;

接上雲的卻是《落葉紛紛》;

……

一場惡戰開始了!隻聽一曲緊似一曲,一曲高似一曲,調兒急,梆聲也越來越驟。仿佛兩軍對擂,殺聲震天,難解難分。隻見李連升兩眼緊閉,頭四下晃著,以渾身的力量凝一口真氣,大汗淋漓地頂著《步步高》;對班的姑娘兩腮兒圓鼓,眉兒斜挑,嘴兒繃得緊緊的,拚命壓那《聲聲怨》。

一時,村街裏圍觀的人象潮水一般,忽一下湧到南邊去了,忽一下又跑到北邊去了,隻恨分不出身來,就那麼傻傻地來回跑。

不分上下。

李連升不由心慌,他知道遇上對手了。這女子不好纏!想著,不由冷汗下來了。難道能敗給這姑娘?那實在是太丟臉了!看看圍觀的人又去了幾個,李連升覺得不能再這麼吹了,忽一下站了起來,丟個眼色,夥計們也都跟著站起來,一曲未終,調兒變了,四個吹鼓手竟圍著八仙桌走起了“梅花十六點”。隻見四人踏著曲點兒,進退有序,前走走,後退退,上三步,下三步,吹著走著,走著吹著,頭晃得活,身子擰得活,步子也活,一環扣一環,一步壓一步,似舞似醉地在樂聲中踩著“梅花點”,十分惹眼!

“哄!”人們刹時又湧過來了,頃刻間把走花兒吹奏的四個人團團圍住,踮著腳跟往裏瞅。娃子們在大人的腿縫縫裏鑽來鑽去,鞋都被擠掉了……

北頭的人終於拉過來了。

北邊的樂聲驟然停了下來,片刻功夫,隻聽“咚”地一聲,那姑娘竟跳到桌子上去了!兀自高高地立著,兩眼瞪得圓溜溜的。隨著再起的樂聲,她亮嗓兒唱起了《穆桂英掛帥》,隻聽得:“轅門外,三聲炮……”

僅這一句,“嘩!”仿佛河堤決口似的,人們趕死一般地朝北流過去了,很急。

好驟,好狠,好辣!這“梅花十六點”再也走不下去了。李連升抬頭四顧,眼見桌前圍觀的人寥寥無幾,隻剩下幾個娃兒,十分的冷落。他急了。不由一股熱血湧上心頭:這姑娘也太惡了!他也不能善,那就以狠對狠吧。今天就是吹死到這裏,也不能敗給這惡女子!他瞥了夥計們一眼,牙一咬說:“撤桌!”

隨著這一聲吩咐,夥計們劈劈啪啪把桌上擺的盤子碟子全收拾到桌下去了,緊接著又叫主家端來一碗清水放在桌上,八目相對,眼都狠到了極處。隻見李連升“唰”地脫去衣服,光了脊梁出來,緊刹腰帶,“咚”一聲也跳到桌上去了。眾人又把一碗清水遞到他手裏,他端起來竟頂到頭上去了!於是又接過嗩呐,吹了個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