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說了些什麼呢?沒人知道。問五叔,五叔默然不吭;問大有,大有笑笑,口很緊。一對仇家也就這麼了了,很神秘。

一時,村裏人又誇大有氣度不凡。天大的事,說了就了,很有氣魄。人們又紛紛上門了……

見了村裏爺兒們,大有仍然撒煙,口依舊很甜。他說他在城裏辦了“股份有限公司”,還要在村裏辦繁殖廠呢。他說。衝著七奶奶,他也要為村裏爺兒們辦件事。為辦繁殖廠,他已貸款二十萬元!要大幹哪。還說,村裏爺兒們可以對份入股,五塊錢就能算一股,贏了利按股息分紅……說得村裏人心裏熱呼呼的。隻是有了二狗下獄的教訓,眾人心裏還是有點怯,不敢輕易出錢入股。

正說著,五叔差人送來了一百元錢,說是先入二十股。待有了錢還要多“入”一些……

人們見五叔這樣精明的人(又是仇家)都入股了,自然不再怕,也就紛紛入股……

大有在窯場上找到了李寶成,問他入不入股。李寶成默默地看著他,卻不答話。太陽炎炎地照著,很熱。兩人就這麼默默地麵對麵站著。末了,李寶成說:

“大有哥,聽我一句話,別幹惡事。”

“寶成兄弟,我不圖錢,我要活人呢。活人要緊。”

“那就好。”李寶成說。

“我要辦繁殖廠,你不打算入股麼?”李大有又問。

“我看看再說。”

“信不過你大有哥?”

“是。我怕你栽了……”

“不會。”

“不會麼?”

“不會。我知道你想讓村裏爺兒們都富起來。我也一樣。”大有說。

“不一樣。”

“不一樣麼?”

“不一樣……”

李大有笑笑:“試試吧。”

李寶成也笑笑:“試試。”

兩人都很自信。

午時,在老族長石滾爺的帶領下,大李莊的老老少少全都到北崗的墳地裏來了。活著的全來了,隻有在城裏當了姆姆的晚玉與已經離了婚的李家福沒有來。

墳地很大,周圍幾十棵老柏樹寒寒地立著,人走進去便有一股陰森森的涼氣。一丘一丘的“土饅頭”散散地。一排一排地撒開去,漫向久遠,把千百年的死靜靜地扯到人們跟前來,叫人不由不敬……

七奶奶的墳頭上,聳一束旺綠旺綠的“子孫蔥”。墳前樹著一杆巨大的“引魂幡”,足有七尺多長,“嘩啦嘩啦”地迎風飄著。上邊寫有七奶奶的祖諱姓氏及生辰八宇。族人們按輩數立在墳前,黑壓壓一片。

於是,一邊是陰間的死人的隊伍,一邊是陽門的活人的隊伍,陰間的墓碑一排排,陽間的後人一代代……死人靜靜地躺著,活人默默地站著;生與死仿佛有一道分界線,又似乎沒有。無論是躺下的還是活著的,全有那血緣的“脈線”穿著,這“脈線”便是一部家族的曆史。盛盛衰衰,繁繁衍衍,一代一代地續下去……

一邊,響器嗚哩哇啦地吹奏著。祭七奶奶,也自然是李連升的“國樂班”。李連升依舊是掌大笛的好手,可他再不與人對台了。一對台,就不由地想起那句話,那是他終生的恥辱:“你不是人!”他一想起這句話,就忍不住想尿,鼓足的氣也就散了。他曾多次找醫生看,醫生說是“腎虧”。可他一連吃了幾十副中藥,隻是不治。弄得他常濕褲子。這次祭七奶奶,他堅決不讓請別的“國樂班”對吹,他一班頂下來。話說下了,自然是掏十分的力量,吹得很賣力。

一時墳地裏輕煙嫋嫋,鼓樂聲聲。把那生生死死吹奏得淡遠悠長,平緩激越……

香案擺好了,紙錢已燃著,照規矩先祭遠祖。於是,擔當司儀的老輩人肅然在香案前立著,高聲喊道:

“十五代孫上香……”

聽聲,石滾爺領一班老人顫顫地走出來,麵朝北跪下,一個個十分的莊重……

待為數不多的老人們上過香,磕了頭。司儀又接著叫:

“十六代孫上香……”

五叔又領著一班五六十歲的老人跪下來了,倒也十分的認真……

“十七代孫上香……”

這次是李大有領著眾人亂亂地跪下來。人多,神情也不那麼莊重,有媳婦忍不住“吞吞”笑出聲來,老人們用眼瞪過去,卻依舊是很淡漠。頭也磕得很亂,你低頭了,他又抬頭了,不曉得都在想些什麼……

“十八代孫上香……”

這下子更亂了。一群光屁股娃兒嘻嘻哈哈地湧過來,你擠了我,我搡了你,齊堆子滾成一團,屁股朝天,亮一團團粉紅的肉……

石滾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臉沉下來了。娃兒們嚇得一個個噤聲,伸著小舌頭看人的臉。

這功夫,老墳地裏十分肅穆。遠遠地望去,一座巨大的“土丘”突兀地立在最後,丘前劍一般豎著一通石碑。忽兒有風旋起,冥冥之中似有蒼老的“魂靈”在說話:

“那是老祖墳。老祖是從洪洞縣大槐樹那邊過來的。聽說是背著一架木犁。他一連走了七天七夜,走不動了,也就不走了。就用那木犁開地,一溝兒一溝兒地犁出了一個莊!後來幾經磨難,族人們就遷到這裏來了。這事兒七奶奶最清楚……”

一時,人們隻覺得眼前晃晃的,似有一張巨大的木犁朝後人犁過來。犁杖上黑烏烏地亮,帶著飽喂血汗後的腥氣……

看了,想了,那一丘一丘的“土饅頭”象活了似的在人們眼前動,叫人不由的膝蓋發軟,想跪。

祭過了遠祖,眾人又在石滾爺的招呼下重擺香案,祭七奶奶。七奶奶過去三年了,後人們不由地憶起老人一件件的好處,也就很恭敬地上前磕頭作揖。又是一輩一輩的上前燒紙錢,紙灰隨風飄去,冉冉升天。

這功夫,後輩人心頭仿佛升起了一輪燦燦的明月,又見七奶奶盤膝坐著,慢慢地把著涼扇,講那動人的“瞎話兒”……

正磕頭呢,忽聽墳地裏有人串來串去,兩手拍著屁股哈哈大笑:

“哈哈,我知道!哈哈,我知道!哈哈……”

這突起的笑聲,驚得人們頭皮發緊,惶惶地扭頭看看,一顆懸著的心才鬆鬆地落下來。是“老神經”在說瘋話呢。

他又知道些什麼呢?一個瘋子。可他終日地說“他知道”。說得人們疑疑惑惑地,誰也不明白他究竟知道些什麼。可人們又覺得他似乎會知道些什麼。於是也就沒人敢去惹他,任他終日發狂……

這當兒,回頭看,又見七奶奶墳前那七尺長的“引魂幡”被風刮去了,揚揚地在天上飄。人們屏息望著,大氣都不敢出。隻見那“引魂幡”嘩啦嘩啦響著,忽兒高了,忽兒又低了,一時升上去,一時又落下來。老輩人的心仿佛被那“引魂幡”係看,懸懸地揪,生怕那“引魂幡”落在地上。

一刻,見那“引魂幡”幾經起落,搖搖地西去,才有人說,“怕是七奶奶要走了。”

於是,樂聲吹奏得更加熱烈。孝子們齊哭。老墳地裏頓時熱鬧鬧的。

一個小娃兒趁人不覺,竟對著石碑澆了一泡!然後顛著肉呼呼的小屁股,朝陽光處跑去了……

陽光慢慢北移,亮了陰風陣陣的老墳地。眾人心裏也仿佛一亮,似覺遠處老祖宗那通石碑直豎豎的,透出不枉扛了木犁犁出一個莊來的驕傲!一片一片的墳頭從那石碑下漫過來,仿佛那死人的隊伍也陽壯壯地一代一代排開去,頂日月的艱難……

遠處,修路隊從鄰村開過來了。

機器聲轟鳴著。推土機、軋路機、運送石子、柏油的汽車一輛一輛地開過來。日光炎炎地照著,修路的民工把一車一車的石子卸下來,鋪在路上,又澆上一桶桶滾燙的柏油,軋路機轟鳴著軋過來,一截一截地往前推進……

這強烈的轟鳴聲把人們的目光從老墳地裏扯出來,一個個不由地抬頭遠望,看了,似又被扯回到現實中來,想這八十年代的日月。似也沒有了主張。不曉得今後的日子如何過才好,仿佛都在等著什麼。心很亂。

新修的公路上蕩著熱烈烈的塵灰,軋路機緩緩地向前開動,晃著兩隻巨大的輪子……

一群光屁股娃兒從老墳地裏跑出來了。他們齊聲呦喝著衝出來,象雀兒一般撒在莊稼地裏,又齊夥夥跑出來,朝那正修的新公路奔去……

時光是有限的,也是無限的,

生是有限的,也是無限的;

一個家族就這麼一代一代地走過來了。

血脈是連著的,永遠連著。

李寶成在默默地想……

李大有也在默默地想……

李滿鳳……

李連升……

……

李家的第十七代呀!紛亂的年代,紛亂的心。

寫於襄城縣王洛村,

改於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