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娘在七奶奶墳前燒罷紙錢,又到“小兩口”的墳上來了。她蹲下來,點上紙錢,待火苗竄起來的時候,說:
“春生、曉霞,拾錢吧。娘給你們送錢來了。”說著,眼裏的淚撲嗒、撲嗒往下掉。“春生,娘知道你虧。可你別跟曉霞一樣。女人家,多說,別動手。就是打,也別往狠處打。打壞了誰給你生娃子呢?你多說些好聽的,攏她的心,好好在陰間過日子吧。女人是‘蟲意兒’,得好好‘喂’哪……”
正燒著紙錢,一隻老鴰在天上“呱呱”地叫了兩聲。春生娘聽見,趕忙“呸,呸!”吐了兩口,站起來仰天罵道:
“敢多嘴多舌,殺你!”
啞巴依舊在坡上放羊。七奶奶的三年祭自然沒人通如他,可他一切都看在眼裏,似乎也不爭什麼,總是很平靜。
他每日裏趕著羊走。天晴著晴著,陰了;陰著陰著,卻又晴。春天裏日光很暖,空氣裏遊蕩著繁衍的腥味;夏天裏陽光很曝,瓦塊子雲烈烈地在天空中燒著,一股焦燎的甜味多秋日天高了,白雲悠悠地在天際處飄,很淨的爽,卻又時常下雨,濕氣裏彌漫著很濃很香的死熟;冬日很冷,天光也仿佛凍住了,日頭爺很晚才露臉兒,早早又收去了。雪天一片孝白,埋了生又隱了死,光光淨淨的枯。四時就這麼象磨一樣轉著,他也就跟著轉。
有時候,他也到北邊的河堤上去放羊。總是不急不躁地走,到了,也就坐下來,很悠然。
穎河在村北蛇臥著,蜿蜒西去。河堤上有兩排彎腰老柳樹,樹很粗,人靠了坐自然也很舒服。啞巴也總是靠著柳樹坐了,手裏抓著趕羊鞭,看羊兒在河坡裏啃草,似也看著河的走向。
春天裏河水淺淺的,象一條小白鏈兒,輕輕地唱著淌去,河水很清,流得也緩,小小的鵝卵石在水底亮著,細沙金光閃閃,很勻地攤著;夏天漲了水,蕩蕩的渾濁,湍急的水流翻濺著白沫,咆哮著東去!也常有魚順激流衝下來,泛著鱗白的肚兒,終還是淌去了;秋天水小了些,還是流,秋葉飄飄地落進水裏,似一葉小舟輕蕩,打著旋兒,很遠又擱淺了,似載不去秋涼,冬天裏河溝幹了幾日,凍了幾日,還是淌了水來,終也不盡……
他每日裏就這樣走來了,又走去了。路很短又很長。天慢漫,地漫漫,時光漫漫……這一切都真切地映現在他的眼裏。他仿佛什麼都知道,又什麼都不知道。
再也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
人們都說,啞巴很精。他開過“洋葷”了……
當“響器”吹起來的時候,“競選村長”李寶成正在窯場上罰自己背磚呢。天很熱,窯裏更熱,他赤身穿著褲衩子,象牛一樣彎著腰背,一次背十五塊,七十五斤,脊梁骨都磨紅了,沁著血絲。汗洗著他,太陽曬著他,窯裏熱氣蒸著他,可他渾然不覺。隻一趟一趟地背出來,又一塊一塊地碼好……
沒有誰說閑話,是他自己要罰自己的。
他任村長兩年了。兩年前,七任的時候,他曾給鄉親們許下諾言,要叫大李莊三年富起來,讓家家都看上電視……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眼看著就要到期了,他又幹了些什麼呢?
當然,沒有人追著他的屁股要電視,也沒有人再提這檔子事,人們早就忘了。即使誰家的日子過得不如意,也不會去怪他,那隻能怨自己沒能耐。可他心裏難受,他說過話了。他是漢子呀!
不錯,他的的確確幹了。他領人趁冬閑的功夫在溝裏挖了兩個大魚塘。可年年下魚苗,卻年年不見魚。魚沒長成就讓人們偷去了。找人專門看魚,看的人也偷,大家都偷。又沒人願承包,隻好讓魚塘幹著……在這同時,他還雄心勃勃地接下了春生當年辦的窯場。他帶頭集資兩萬元,把外鄉人打發走,讓村裏人自己幹,好使大夥盡快地富起來。可村裏人自己糊弄自己,幹活圖快,打的坯不過關,燒出磚來沒銷路。雨天坯場淋了,也沒人管,總也賺不了多少錢。有一段時間,他沒明沒夜地幹,想用“精神”感化大家,可你對他們越好,他們幹活越滑,幹著幹著就撂下了。一個個都想賺大錢,可誰也不想下死力做。他訂了一條一條的製度,用扣錢的辦法治他們,他們又罵他狠,對著門罵……他心軟,私下裏給了錢,他們又張揚出去,說是勝了。對村裏爺兒們,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有時候,他也想狠一些,可總狠不起來。他太善了。他覺得大李莊需要狠一點的人才能治住,象大有那樣的……
他很痛苦,夜夜睡不著覺。他難道連一個村子都管不好嗎?他常常站在東崗上望著這片古老的土地出神。天大大的,地大大的;天是一整塊,地也是一整塊、一塊天罩著一方地。可細看了,地又是一條一條的。你種了玉米,我種了芝麻,他種了豆子……高高低低,參差不齊,似又很碎。地是這樣的,人心也是這樣麼?地分了,人心也散了。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念頭。用什麼辦法才能使一家一戶的心團起來呢?
他曾私下裏悄悄進城去找過大有,懇切地對大有說。“大有哥,別的村都富起來了。咱村也得想法叫大家富起來呀。回來幫幫我吧。大李莊到了咱們這一代,說啥也不能落到人後頭……”
大有笑笑,說:“寶成,要想叫村裏富起來不難。你能做到這三條,保證大李莊家家戶戶都能富起來。”
“哪三條?”李寶成問。
“第一,首先你得買路,光靠種莊稼是富不起來的。得搞副業,以副養農。搞副業辦廠首先需要資金。你有資金麼?別吭,聽我說完。小打小鬧不行,要幹就幹大的。這就需要‘買路’……”
“怎麼買?”
“行賄。用錢鋪。用一張一張的‘大團結’鋪!大把撒錢才能大把掙錢。你去農行貸款,不送禮是貸不出來的。送的少了不行,貸一萬至少送人家一千。另外,稅務局、工商管理局,公安局……都得送。這幾關過了,路鋪平了,你才能幹事。你願麼?”
李寶成沉默不語。
“第二,如今人心太惡,你必須以惡治惡。要不,你什麼事也幹不好。對村裏爺兒們,你不能以誠相待,你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他們唬不透你。你得手段高明些,想法治住他們,讓他們一見你就怕。這樣他們才會聽,話。不能善,一善就容易跌掉頭。善就是惡,惡就是善,你得清楚這一點。不然,辦好事也有人罵。你敢幹惡事嗎?”
李寶成依舊沉默不語……
“第三,要想幹成事,上頭還得有依靠。你還不能光靠一麵,說不定哪一天你靠的人就倒了,那你也得跟著倒黴。得幾麵都靠。逢年過節去送點什麼,經常彙報彙報工作。報社記者什麼的,也得巴結。這樣,萬一出了事有人替你說話。幹啥事也有個擔待。這三條你做到了,幹什麼都成。幹一件成一件。要不,你就別幹。”
李寶成思量很久,終於抬起頭來,說:“大有哥,我是黨員,我不能這麼幹。”
大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就別幹了。”
“正正當當地幹,不行嗎?”
“不行。”
李寶成渾身的血都湧到臉上來了,他說:“我想試試。”
“寶成兄弟,那你回去試吧。啥時栽了再來找我……”
李寶成默默地看了大有一眼,掉頭走了……
他不甘心!
假若第三年仍不見成效,他寧肯不當村長。他不想那麼幹,也不能那麼幹……
這會兒,他站在窯場上,眼前黃黃的一片。土是黃的,泥是黃的,一架一架的土坯也是黃的。日光晃晃,坯場上那一片黃象是漫過來了,仿佛頃刻間要把他埋住。他跳起來,吐一口惡氣,大聲喊:
“我不服!我要試試……”
煙囪高聳在黃土地上,影兒長長的。沉默……
他又進窯背磚去了。紅磚。一次背十五塊。七十五斤。
李大有騎著摩托回來了。
他還帶回一個極漂亮的姑娘。那姑娘穿著連衫裙,戴著墨鏡,走路“咯登、咯登”的,很洋氣。大有說這姑娘是他聘的秘書,這姑娘也稱大有“經理”,把村裏人都驚得一愣一愣的。
更叫人料不到的是,大有回村來看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五叔!他領著那姑娘一進村就到五叔家去了,還提了四匣點心。
他和五叔是仇家呀?!
好好的一所房子,就那樣毀了。大有會罷休麼?不會的,誰都覺得不會。大有可是有日天的本事,他不會就這麼了了。於是,一村人都惶惶的,不曉得要出什麼事情。
終於,人們看見大有從五叔家走出來了。大有笑著。五叔拄著拐杖顫顫地送到門口,竟也笑著。大有說:“五叔,您老歇著吧,不送。”五叔點點頭,臉上有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