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過世三周年的祭日到了。
整整三年了,可她老人家還沒有走。那不息的“魂靈”依舊在大李莊的四周遊蕩……夜裏常有人夢見她。醒著,也總能聽到那拐杖叩地的聲音,“的的、的的、的的……”很遠似又很近,她在串門呢。有膽大的夜半開了門尋她,亮亮的大月明地兒裏,樹影兒晃一地深深淺淺的小黑錢兒,也隻能撞見一股陰森森的涼氣,不曾見人。回手閉了門再睡,躺床上側耳細細聽,仿佛那“的的、的的、的的……”的拐杖叩地聲重現,神秘而又真切。叫人心怵,也叫人念她。隻是狗不咬,大李莊的狗焉有不認得七奶奶的?
三周年是大祭,也是晚輩人“謝孝”的日子,何況七奶奶的“魂靈”還在呢,自然輕慢不得。於是有老輩人出麵張羅,族人紛紛湊份兒,要在三周年這天,請上一班“響器”,紮一個大些的“引魂幡”,好好送一送老人家。
讓她靜了心走
七奶奶的大祭,在外的兒孫也該回來。於是老族長石滾爺又吩咐人按家譜的序列給在外的兒孫捎信兒,說是如此大事,回不回就看你們的孝心了……
誰也料不到,頭天傍黑的時候,縣長李金魁坐著吉普車回來了。車一進村,喇叭輕輕地鳴了兩聲,一村的爺兒們都慌慌地迎出來了。
“金魁回來了?”
“金魁回來了!”
李金魁下了車,當著秘書的麵,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他在縣委大院裏泡了三年,當縣長了,不能隨便亂說,每日裏隻能說些公事公辦的話。臉上總象戴著麵具似的,連句玩笑都不敢開。若是哪一句說錯了,就有人張揚出去,弄得你下不了台。縣長的話就是“政策”,所以總得板著臉,不能多說。可回村來自然是不能打官腔的。他想放鬆一下,卻又鬆不下來,秘書跟著呢。所以,他隻好說:“爺兒們都好吧?”
“都好,都好。”眾人應著,都說他臉緊,黑了,也瘦了,縣上公事忙,要他好生保重身子骨……
李金魁點頭笑笑,說:“到鄉裏檢查工作,離家近了,順便回來看看,不能多坐。”說著,看看表,吩咐秘書在車上等他,說一會兒就得走,縣上有會。
這當兒,村長李寶成顛顛地從窯上跑來,想給他彙報、工作;五叔自從栽了麵子,一病不起,這會兒聽說金魁回來了,也病殃殃地拄著棍走出來,想拉他上家坐坐……
李金魁擺擺手,宛轉地說,他是順路繞回來看看,改日吧。眾人也說,金魁輕易不回來,別給他添麻煩了。
離了秘書,李金魁便把縣長的“麵具”摘下來了。瞅見四嬸,他說:“四娘,還記得不?小時候我還吃過你的奶呢。”
一句話,說了四嬸一眼淚花子,“金魁,當縣長了還記著這事兒呢。”
看見二嫂,李金魁又說:“二嫂,還記得我和寶成趴在你窗下聽房的事麼?”
二嫂紅著臉笑了,眾人也都笑了。
見了春生爹,他說:“三叔,那年我爬到你家柿樹上偷柿子,把尿罐子都給你砸爛了……”
眾人又笑。春生爹聽了心裏熱呼呼的。
瞧見麥囤,他說:“囤子,有一年咱倆去割草,割出倆瓜蛋兒分著吃。我挑了個大的,惹你哭起來了……”
麥囤傻乎乎地笑著,十分得意。
……李金魁一一都問過了,全是兒時的事情,說得人心裏發暖。眾人說,金魁雖當了縣長,到底沒忘村裏爺兒們呀!於是又勸他回來多住幾天。李金魁笑著說:“說不定哪一天回來就不走了。”
眾人笑著說,當縣長了,還會回來嗎?隻怕想回也回不來了。
李金魁聽了,臉上竟無一絲笑意。他又看看表,說:“時間緊,不能多停,我去看看石滾爺吧。”
石滾爺是本族輩份最長的老人。聽了這話,人們明白他是為七奶奶的祭日專程回來的,隻是不便說。一時更覺得金魁深明大義。也就簇擁著到石滾爺家去了。
這邊早有娃子跑來報信兒,一到門口,石滾爺便迎出來了,“是金魁回來了?”
李金魁忙上前抓住石滾爺的手說:石滾爺,您老好哇?
“好,好。”石滾爺一時眉開眼笑。
李金魁進屋坐下來,說了幾句問候的話,這才說:“明兒是七奶奶的大祭,我本該回來的……”
石滾爺說:“縣上忙,你就別回來了。忙大事去吧,家裏有我們呢。”
李金魁說:“小時候七奶奶待我們挺好,我也挺想她老人家。隻是會多,怕回不來了。”
眾人也都說:你忙。當縣長哩,回來影響不好。別回來了……
到了這時候,李金魁才把一句要緊的話說出來了:
“石滾爺,要是我不當縣長了,回來種地,不知爺兒們還肯不肯收留我?”
人們都以為金魁是謙虛呢,一個個笑起來。石滾爺說:“娃子,不管你啥時回來,這都是家呀!”
眾人連聲說:“那是,那是。”
……
縣長李金魁回家一趟,總共在村裏停了十幾分鍾,就又坐上車走了。臨行前,他給村裏爺兒們一一握手,手很熱,握得也很緊。
他任縣長三年了,政績平平,沒給老百姓做什麼大事,他心裏一直很慚愧。兩年前,為“匿名信事件”,他本想動手改革一番,但關係網太龐大了,終還是沒敢動。現在,他要開刀了!在決戰之前,他想回來看看……
車出村後,李金魁的臉板起來了。他皺著雙眉,嚴厲而又果斷地說:
“縣城不停,直開地委!”
李滿鳳是一大早挎著小包袱回來的。
世間的事情,一時叫人怎能說得清呢?她瘦了,臉色黃黃的,很憔悴。人雖回來了,心還在監獄那邊掛著……
多要強的一個女人呀!二狗判了七年,一直在監獄裏住著,她就一直在監獄對麵開小飯鋪,默默地等他。
七年,已經過去三年了,還有四年,她能等。前不久,探監的時候,二狗說,他熬不住了,他真想死。可他又說,他不死,他要活下來,剩一口氣也要活。他要拚命熬下去,活著出來。為她,也為那些人……
可滿鳳心裏很苦。
二狗和田玉娥還沒離婚呢!
田玉娥不離,她也要等他。二狗喜歡滿鳳。二狗勸她離,去一次勸一次。二狗說:離了吧,玉娥。離了你找個好一點兒的主兒,好過安生日子。別跟我受罪了,我對不起你……可田玉娥就是不離。她有孩子。她說:這是二狗的孩子。孩子不能沒爹……
唉,兩個女人就這麼等一個男人麼?滿鳳怎麼辦呢?不清不白的,何時是個了呢?
二狗說:你走吧,滿鳳,你走吧。別管我了,我一個罪人,不能這麼拖你。可他心裏還是不舍……
滿鳳每逢探監的時候還照舊去看他,給他送吃送穿。可心裏有話說不出,苦艾艾的……
滿鳳的飯鋪就在監獄對麵,一來二去的,監獄的管教人員也都喜歡上她這邊坐坐,間或給二狗行些政策允許的方便。小飯鋪的電燈也是掛人家監獄的線路。夜裏,那邊,亮了,這邊也亮了,那邊暗了,這邊也就暗了。每日都是這樣……
總閘在監獄高牆那邊呢。
李春生終還是把劉曉霞“娶”過來了。
當兩具血淋淋的屍體從省城大學裏偷偷運回來的時一候,兩家人都哭得天昏地暗,兒乎要拚了老命去!可埋人的時候,春生爹覺得兒子活得老虧,多少年拚死拚活地幹,卻連個媳婦都沒弄到手;劉家呢,也覺得女兒死的冤枉。可女兒既然死了,也不能讓她孤孤單單地躺在“姑子墳”裏。就這樣,兩方的老人思前想後,又托人說合,就讓春生把曉霞“娶”過去了……
出殯那天,喪事當喜事辦了。兩班“響器”吹著,家裏也擺酒待客。“喜事”是不許哭的,兩家的老人也就強顏為歡、“笑”著抹了鍋灰。棺材上也蒙的是大紅絹花,還“紮”了各樣的嫁妝、房舍。連“縫紉機”、“電視機”也都預備下了……
兩人並排躺在棺材裏,衣服穿得周周正正,各人胸前都放著一朵大紅花。隻有釘棺的時候,兩方的老人才忍不住哭出聲來:
“春生,躲釘吧……曉霞,躲釘吧……”
於是,北崗上又添了一丘新墳。墳前還栽了兩棵小柏樹,好讓“小兩口”天熱時納涼……
辦完“喜事”,兩家又是親戚了。逢年過節,也總要打發人去,掂四匣點心,送些瓜果。你來我往,互稱親家,誰也不短禮。
七奶奶祭日這天,春生娘頭一個來給七奶奶上墳。她在墳前跪下來,燒了紙錢,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嘴裏念叨著說:
“七嬸,我給你送錢來了。咱春生為人厚道,怕籠裏裝不住曉霞那‘鳥兒’,你得多說說她。兩口子過日子,可不能象陽間那樣……七嬸,你得常點撥她。叫她好好跟春生過日子。咱又不缺錢花,年裏節裏,也都給他們送了。她還想啥哩?那大學文憑又不當吃不當喝。自家的媳婦,你老多勸勸她,別叫她瘋。你說她,她會聽的。七嬸,媳婦交給你了,你替春生看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