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奶奶的“瞎話兒”(十二)(1 / 3)

民國初年,在廣袤的豫中平原上,緩緩地行駛著一輛大軲轆牛車。趕車的是一位普通的中國人,在車上坐著的卻是一位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那趕車人竟然還是他的“通司”(翻譯)。

這是一位到鄉下傳教的“洋牧師”麼?不。他們每到一個村莊,那趕車的“通司”便“咣咣”地敲響大鑼,高聲叫道:

“喂,種‘黃金’嘍。都來種‘黃金’嘍……咣咣!想發財的都來吧,咣咣!種‘黃金’不要錢,白送嘍。都來吧,都來吧……”

隨著喊聲,孩子們象雀兒一樣地撒出來了。他們一個個好奇地圍到牛車前,瞪著眼兒瞅那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也有些漢子走出來看,遠遠地袖手站著,並不往跟前湊。女人們抱著孩子跑出來看“洋人”,也僅是想見識見識“洋人”的模樣,挺稀罕的。

見圍的人多些了,那大胡子外國人便站起來。他個高,身量也寬,很勉強地立在車幫上,手裏高揚著一隻牛皮紙袋,嘰哩咕嚕說一串話,這趕車的“通司”便跟著翻:

“瞅見了麼?這是煙種,上等的美國煙種!種了長成煙葉能賣大價錢。看好嘍,這一位就是英美煙草公司的約翰牛技師,他專程到中國給咱老百姓造福來了。哪位想種煙,本公司的約翰牛技師可以無償地教你們,包種,包炕,包收……哪位想發財來領煙種吧,上等的美國煙種!白送不要錢。哪位要?哪位要?來晚了可沒有了!種‘黃金’嘍,種‘黃金’嘍,咣咣……”

盡管這位“通司”喊得口幹舌焦,卻沒人上前來領。鄉下人是本分的,他們一代一代地靠種莊稼過日子,沒人聽說過種煙能發財。再說,鄉下人也聽過“八國聯軍打北京”的傳聞,於是對“洋人”便有一種莫名的恐怖。錢是好東西,他們也都想發財,可“洋人”會跑到鄉下來給中國人送錢麼?沒人信。

剛過罷年,春寒未盡,天依舊很冷,人們漸漸地走散了。隻有幾個娃兒還冷雀兒似的傻站著,瞧“洋人”那凍紅了的高鼻子。一時,牛車前顯得十分冷落,那蕩漾在村莊上空的鑼聲也越加地空漠、單調、寂寥。

站在車幫上的約翰牛煙師聳了聳肩,沮喪地閉上了眼睛,那袋煙種無聲地掉在車上了。七天了,他們已經出來七天了,可“上等的美國煙種”一袋也沒有送出去。在中國這塊最適宜種煙的黃土地上,竟然沒人肯種煙,白送都沒人種!他很失望。他帶著發財的夢想不遠萬裏來到中國,本想幹一番大事業,成為世界上最有名的“煙葉大王”!可是,他的夢想將要破滅了。他貪婪地望著大塊大塊的黃土地,最適宜種煙的黃土地,嘴裏喃喃道:“他們不願發財麼?不,不會的。這真是一塊神秘的土地……”

“豬玀!”他忿忿地高聲罵道,他咬牙切齒地揮舞著雙拳,怒視著這片漫無邊際的黃土地。冷風一陣一陣吹米,枯草簌簌地抖,無邊的黃土地,無邊的沉默……他身子晃了晃,重重地跌坐在牛車裏。

大軲轆牛車繼續行進在鄉村的土路上,車轍的印痕漫長而悠遠。過了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那單調的鑼聲幾乎響遍了豫中平原的角角落落……

種‘黃金’!種‘黃金’嘍!咣咣咣……

(多年之後,人們仍然記得那位美國煙師下鄉發煙種的情景。那輛孤零零的牛車在鄉間土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他一次又一次地懇求人們收下他的煙種,他甚至把裝在牛皮紙袋裏的煙種倒出來,放在嘴裏去嚼!好叫人們信他。可人們的目光是冷漠的,沒人信他的話。當他幾盡絕望的時候,曾經把一袋兒一袋兒的煙種扔在路上,企圖讓人們去撿,可是,沒人撿……然爾,不久的將來,種煙人將親昵地稱他為“大鼻子小牛”。)

這天下午,當那輛疲憊不堪的牛車駛進大李莊村的時候,中華民國第一位試種“洋煙”的人還在打賭牌呢。他就是昔日曾經掛過“千頃牌”的李家嫡親長孫李兆祥。

家敗之後,李家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了。蓋兒爺死時說下的話,在他嫡親長孫李兆祥身上一一應驗了。沒人想到英雄一世的蓋兒爺到了孫輩這一代會落到如此淒慘的地步。李兆祥不成器,自然也不肯死做,隻每日裏混在賭場裏打牌。他很想贏,可輸的時候居多。於是,又常叫人逼上門討債,日子就過得更加艱難。可他還是賭,總想碰一碰運氣,企盼著上蒼讓他贏一份家業。這天,他的手氣仍然不好,打到天半晌時錢已輸幹。肚子也餓了,咕咕直叫。可他知道家裏已經揭不開鍋了……於是又重新坐下,看人家贏。看得眼紅了,心一橫,又把穿在身上的大袍子押上賭,好最後一次再碰碰運氣。他閉上眼睛,手抖抖地把一張張牌揭起來,心驚肉跳地睜開一條細縫縫去瞅那牌老天保佑吧!他說。可就在這時,從外邊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一個女人。這女人進來二話不說,上去一把奪過他手裏的牌,“嘩啦”一聲,把賭桌上押的錢、牌全給掀到地上了!賭徒們抬頭一看,正是兆祥的女人。這女人氣得兩眼烏青,眉兒倒豎,牙咬得碎響!隻見她一言不發,“呸!呸!呸!”衝著李兆祥一連吐了三口唾沫……賭徒們全都木呆呆地愣住了,誰也不敢吭聲。

兆祥縮著脖兒看了看女人,自覺已無臉麵見人,一時萬念俱灰。家裏早就揭不開鍋了,孩子們一天都沒吃飯,告借無門,他的親叔都不借糧給他,還能去找誰呢?他本想贏些錢度日,可輸了又輸,在女人麵前實在是張不開嘴。於是,他默默地站起來,象鱉一樣地走出門去,臉上的唾沫星子都沒擦。男人呀,男人!一個男人到了這種地步,還能算男人麼?他長歎一聲,忍下了這口窩囊氣。

出了賭場,他在前邊走著,女人在後邊跟著罵,罵得一村人都出來看熱鬧。他縮著身子走,隻是不吭。為了躲女人的惡罵,他不敢回家,折身往村外走去……

就在這當兒,那輛大軲轆牛車進村了。趕車的“通司”又敲響了大鑼。鑼麵已敲破了,鑼聲已不那麼響亮,呦喝聲也沙啞不堪,十分淒涼:

“種‘黃金’嘍,誰種‘黃金’嘍?想發財的都來吧!咣咣……”

太陽西斜了,冷風從村東頭的田野裏灌過來,帶著一股砭骨的寒氣。李兆祥揣懷袖手,就那麼悶頭往村外走。他腳上的爛鞋趿拉、趿拉地打著腳後跟……他什麼也沒想,隻是走。他就是這樣走到牛車跟前去的。無意中,他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絕望的眼睛。這雙眼睛沮喪地伏在牛車裏,已似燈幹油盡,萬念俱灰,那死魚一樣的目光已寒到了極點。不知怎的,他站住了。

風塵仆仆的約翰牛煙師已沒有氣力再站起來介紹他的煙種了。他對這片饞人的黃土地已徹底的絕望了。漫長的路途,無盡的失望,百思不得其解的中國人,已磨去了他最後的一點耐性。他破產了。這時候,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平安的回到美國,再也不坐這顛碎腸子的大軲轆牛車。半個月來,在這緩慢的牛車上,他把苦膽汁都嘔吐出來了!這時,他看到一位同樣可憐的中國人在他麵前站著,默默地,象有什麼話要說。於是,他趴在車幫上,最後一次用生硬的中國話說:

“您,要嗎?”

李兆祥的心思還在賭場上,沒聽清讓他要什麼,隻喃喃地說:“我沒有錢。”

“通司”立即接口說:“不要錢,不要錢,自送給你。要吧,這是上等的美國煙種……”

“種煙?”李兆祥抬起了頭。

“對,種煙。”“通司”說。

“種煙能發財麼?”

“保你發大財!”

這功夫,約翰牛煙師眼巴巴地望著這個破衣爛袍的中國人,他象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迫不及待地從車上滾下來,手抖抖地舉著裝有煙種的牛皮紙袋,嘰哩咕嚕地講了一番。“通司”跟著說:“約翰牛先生問你家有幾畝地?”

“七畝薄地。”李兆祥說。

七畝,太少了。約翰牛眼裏透出了一絲亮光,隨即又隱去了。不過,總算有人種了。他可憐巴巴地拍著李兆祥的肩膀,頭象搗蒜似的點著,把煙種硬塞到李兆祥懷裏,又哀求似的嘰哩咕嚕說了一長串。“通司”趕忙接著說:

“約翰牛先生說,他願意住下來教你種煙。不要你一分錢,還先預付給你十塊銀元的煙錢,不會讓你虧本的。你肯嗎?”

“給我十塊銀元?”李兆祥眼亮了。

“是的。”約翰牛連連點頭。

“教我種煙?”

“是的,是的。”

李兆祥牙一咬,說:“好,我種!”

當李兆祥接下煙種和銀元的時候,約翰牛默默地在胸口上劃了個“十”字,抬頭望著夜幕將臨的天空,說:“主啊,我得救了!”

約翰牛得救了。

李兆祥也得救了。

從此,中國將進入吸“洋煙”的時代……

李兆祥發了。

短短三年的時間,中華民國第一位試種“洋煙”的人,由輸光了的賭徒一躍而成為四方有名的闊佬。待他有了些本錢之後,在約翰牛煙師的慫恿下,他又是第一個離開了那片古老的土地,棄農經商,搬到縣城裏去住了。他成了赫赫有名的煙行老板。每當鑲金牙、戴金表的李老板走在縣城大街上的時候,他不由地要摸一摸頭頂,仿佛要摸一摸這夢一般的好運氣。這時候,他又會不由地憶起女人朝他臉上吐唾沫的情景。他總以為是女人的三口惡唾沫救了他。如果不是女人惡狠狠地朝他臉上吐了三口唾沫,他會離開賭桌麼?他會幸運地碰上約翰牛煙師麼?於是,他輕輕地摸一摸臉,輕輕地,深怕拂去了那“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