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前,被五叔逼走的李大有回來了。
他去新疆流逛了五年,回來時掂著兩隻大提包,進村來逢人就打招呼,口很甜。從穿戴上看,也不是多闊氣。上身敞懷穿著草綠布衫,下身是藍褲子,腳上穿的是塑料底布鞋,半舊不新的,卻很幹淨。他人曬黑了,也魁梧了。雖未露出大發的樣子,但手麵卻很大。見了孩子就從提包裏拿出一袋葡萄幹:“給,嚐嚐。新疆特產。”於是娃子們紛紛舉著葡萄幹跑回去給娘看,然後又喜喜地跑出來,跟著他走。象開歡迎會似的,贏了一村熱鬧!娃子們一個個高擎著那一小袋葡萄幹,逢人便說:俺叔給的。
立時,人們都知道大有回來了,掂了一兜子錢!
娃子們吃了人家的葡萄幹,媳婦們也都方快來打個問心,說些親熱的話。說到大有的娘死,嬸嬸嫂嫂們自然很生動地掉下兒眼淚……說他到底混出人樣來了。說本村本姓的,哪兒都是他的家,憑他想到誰家吃就到誰家吃,跟自己家一樣,別見外。他笑笑,一一都應下了,卻又不曾到誰家去。傍晚時,男人們也都來了,三間快要坍掉的草屋裏擠得滿滿的。大有拿出帶“嘴兒”的煙來,一支支敬過去,爺兒們也都樂嗬嗬地吸著,問些稀奇的事:
“大有,新疆啥樣?”
大有笑笑說:“跟咱這邊差不多。就是風大些,人少些……”
“那邊的錢好掙麼?”
“也好掙也不好掙。”
“你這些年沒少弄錢吧?”
“也弄倆錢,不多。”大有淡淡地說。
人們見大有這樣說話,就越發地覺得他掙錢不少。也覺得他沉穩。不象有些人,出去幾年,便大洋驢似的張狂。於是又問:“這回回來不走了吧?”
大有說:“不走了。”
“那你……是準備蓋房?”
“是想蓋房。”大有很恭順地說,“還得請爺兒們多幫忙哩。”
聽了這話,雖然在座的都不是村幹部,也都很爽氣地應下了:“這沒話說,情蓋了。”
大有趕忙散煙,露出十分承情的樣子。吸了一陣,大有的本家叔吞吞吐吐地說:“大有,你那地,我種著哩。看你日後咋算,啥時候……”
大有說:“三叔,你盡管種就是了。這會兒又不缺吃,要真沒有你也不會叫我餓著。”
眼看麥就熟了,三叔生怕大有這時候要地。聽他這麼說,自然很感激:“大有,你有啥事言一聲……”
“那是。自家叔哩,有啥事我找你。”大有把話說得很得體,很顧爺兒們的臉麵。
一夜就這麼熱熱鬧鬧地過去了……
第二天,大有便早早地進城去了。他直到日西才回來,一下子弄回來三台打麥機!那打麥機是他雇城裏的拖拉機拉回來的。卸車的時候,一村人都圍著看。
看了,人人都說大有精明。眼看該割麥了,莊稼人正愁打麥難呢,他一家夥運回來三台打麥機,這不是要賺大錢麼?!於是便有人想借著使,隻是這場合人多,臉麵要緊,不好張口……
待人走散了,有人又悄悄折回來,吞吞吐吐地說些淡話,繞著圈子往打麥機上扯。大有隨口應著,一臉不明白。漸漸,人就又圍得多了。這功夫,大有才把話扯到“正題”上來了。他說:
“爺兒們,我出外混了幾年,掙錢不多。弄這幾台打麥機,全指望麥忙天掙些錢蓋房哩。看爺兒們既然想用,我也就不說啥了。按四鄉裏的價格,用一個鍾頭是七塊錢。本莊爺兒們,不能說錢,我留下一台情使了。你們看著辦,給不給都沒啥。隻是四嬸老了,家裏又沒入手,看爺兒們是不是捎帶著把四嬸那點麥也給打打?”
四嬸聽了,當即便掉下淚來,說:“大有侄子,要不是恁嬸輩長,我真想給你磕個頭……”
眾人也齊聲說:“四嬸這麥情別管了。大有恁仁義,專門撇下一台,咱還有啥說!”
一院子人都很高興,倒把村長李寶成弄得一愣一愣的。這話本該他說的,卻讓大有說了,心裏很不是滋味。可大有也怪,偏偏哪壺不熱提哪壺,轉臉又對李寶成說:
“寶成兄弟,四嬸這麥可交給你了。”
李寶成挺不高興地說:“你不說我也得管哪。”
“那是,寶成兄弟是村長麼。”大有笑笑,“這台打麥機就交給寶成兄弟了。咋個使法,誰先誰後,叫村長分派吧。”
李寶成看這話是理,也就很爽快地答應了。給鄉親們解決打麥難的問題,也是他近些日子頭疼的事兒。這一下子解決了,他心裏很高興。
眾人一聽說打麥機讓李寶成管,又齊夥子朝他圍過來。這個說排號,那個說捏蛋兒,一時間亂嚷嚷的……
麥忙天,李大有帶著兩台打麥機出外掙錢去了。趕上焦麥炸豆的季節,人心似火,一個鍾頭七塊錢也有人搶著使。那打麥機晝夜不停地在場裏轉圈,常常是這莊的麥還沒打完,那莊便抬去了……於是,半月下來,沒費啥功夫,他消消停停地揣著三千塊錢回來了。一路上哼著小曲兒,很是得意。
一進村,便有爺兒們圍上來了,一個個氣憤憤地說:“大有,你給爺兒們辦件好事,可‘好兒’淨叫李寶成那鱉兒落了!媽那×,說是誰家的麥先熟誰先使,可他鱉兒叫誰使誰使……”
大有忙問:“麥還沒打完?沒打完趕緊打。不行這兩台也抬場裏……”
村裏人說:“麥是打完了。可李寶成那鱉兒不是東西!”
大有笑著勸道:“打完了就算了,寶成兄弟也有難處。”
眾人見他話說得很體麵,也就不好再說什麼,隻是心裏恨李寶成……
李寶成心裏也窩著一肚子火!打麥機是大有的,大夥也自然承大有的情。他稀裏糊塗地接下這得罪人的差事,無端地招些罵,辦好事落了一屁股臊,心裏很不是滋味。卻又說不出,隻怪自己窩囊。明明是個圈兒,人家一劃,他竟大瞪倆眼跳進去了……
大有見了寶成,忙遞上一支煙,很誠懇地說:“寶成兄弟,你看,本心想給村裏爺兒們辦件好事,卻讓你當村長的落罵,我聽了心裏很過意不去。叫你受委屈了。剛才我還給爺兒們說:寶成兄弟也有難處。都是一家本姓的,讓誰先打都對不住人,這好人難當。誰再說閑話我就不願意了……”
聽大有這麼一說,李寶成心裏的氣順了些,很是服氣。可人比人,不覺竟短出一截來。
李大有回到家裏,村裏爺兒們跟腳就來了,立馬又是一屋子人,很熱鬧。大有又是散煙,帶“嘴兒”的。爺兒們也都喜孜孜地接過來,吸著偏閑話。這個說說村裏的新鮮事兒,那個問間外邊的收益,就這麼著著扯到滿鳳爹賭博的事了。大有問:“滿鳳爹還賭呀?”有人說:“哎呀,都弄成麻了。這不,現在還叫人堵住門子要債呢!”一屋人哄地笑了。大有又問:“要債的還沒走?”有人說:“走?這回可碰上‘碴子’了。眼下正張羅著抬東西扒房哩!”還有人說:“不虧他!這老東西把閨女都賣吃了。他孩還不管哩,咱管?”大有很驚奇地問:“兩個兒子都不管嗎?”人說:“現在是媳婦當家,都不管他。”大有很厚道地說:“總還是自己爺兒們,咱去看看吧?”
於是,一幹人跟了他出來,到門西的滿鳳家去了。進了院子,隻見兩個漢子一個揪住滿鳳爹的領子搡他,一個正在屋裏翻東西呢。大有進來朝當院一站,說:
“慢著,欠你們多少錢?”
那兩個人停住手,很橫地看了看大有,說:“你別管,不幹你的事。”
大有說:“我咋不能管?這是我叔哩。”
“嘿嘿,”那人上下打量了大有一番,“你應上了?”
“應上了。”大有兩手放胸前一抱,說:“欠你多少?”
“不多,五百塊。既是你叔,你拿錢吧?”那人冷冷地伸出手來,說。
大有看了看滿鳳爹;這會兒,滿鳳爹的頭快鑽到褲襠裏了。他就那麼死蹲著,一句話也不說。大有抬起頭來,慢慢地說:“錢好說,別說五百塊,就是一千,我也拿得起。可不知這帳是怎麼個欠法?”
“這你別管!要問,問你叔去……”
大有的目光掃了一圈,一聽說出錢的事,跟來的眾人都不由地縮了脖子,低頭往別處看。大有笑了笑。緩緩地說:“好,我不管。這錢,我拿!”說著,“唰唰唰唰唰!”十塊票子一摞一摞撒花似的扔在地上,“拿去吧!”
眾人的眼都看呆了。大有出手就是五百塊,真是見過大世麵哪!兩個討債的賭棍一愣,互相看看,正要去撿,隻聽大有又慢聲細語地說:“不知二位知道不知道賭博可是違法的?也不知二位聽沒聽說過李金魁的名字?那是我本家大哥,可也是咱本縣的縣長。錢盡可帶去……不過,我要是打個電話,不知縣公安局還聽不聽縣長的招呼?”
立時,那兩人麵麵相覷,伸出的手又慢慢縮回去了。
一院子人都傻乎乎地望著大有,誰也不防他還有這一手?!都知道這是嚇唬人的,李金魁當縣長後從沒回來過。可心裏卻暗暗服他有心計。
這時,大有卻很客氣地說:“話說回來,我叔既然賭了,也不能賴帳。這樣吧,錢,二位隨意揀。剩下的,給我叔留個洗手錢。我叔賭不起,我叔再不賭了。從此兩清,也不用勞我大哥出麵了。二位看如何?”
兩人氣呼呼地看著大有,誰也不肯彎下腰去揀錢。大有很理解似的笑笑,彎腰揀起兩小捆錢,硬塞到兩人手裏,點點頭安慰說:“四鄉的莊鄰,欠是欠了,不至於鬧到上房揭瓦的程度吧?這二百塊錢,請二位收下。不成意思,多包涵吧。”
話已說到這份上,還有那麼多人助威,兩人也隻好拿上錢,悻悻地走了。
待人走後,大有不屑地看了滿鳳爹一眼,扭頭就走。眾人也都亂嚷嚷地跟出來了。院子裏還扔著三疊票子,隻是沒人敢去揀……
夜裏,滿鳳爹佝僂著腰悄悄地把那三百塊錢送回來了。進了門,把錢放下,大有不吭,他也不吭。末了,“撲咚”一聲,這位當叔的竟給一姓大侄子跪下了,他磕了一個頭,不待大有扶他,便默默地走出去了。
這天晚上,一個村都象開鍋水似的,家家戶戶都在議論大有的壯舉。大有卻絕口不提這件事,有人問了,也隻是不言不語地笑笑。在這亂紛紛的議論中,滿鳳爹的脊梁骨徹底斷下來。他覺得自己不但在女兒麵前不是人,在村人眼裏,他連狗都不如了……
自此,大有在村裏的威望越來越高了。人們都知道他是個幹家,有什麼事紛紛跑來跟他商量,求他拿主意。於是,他那三間草屋天天都是熱鬧鬧的。
可是,從大有回來後,村裏所有人都來過了,唯獨五叔沒有來。五叔是長輩,還當著村支書,五叔覺得該大有先去看他。可大有沒去看他。大有家家都去了,偏偏沒去他家。五叔很生氣,氣在心上。可麵上卻依然拿出長輩的氣魄叫人給大有捎話說:“給他說,缺啥少啥言一聲,五叔候著他哩。”
大有聽了,也隻是笑笑,還是沒去……
收罷秋,大有開始籌備蓋房的事了。他雇了外村的拖拉機拉磚拉瓦,又請來一班木匠做門窗。村裏人見了,紛紛跑來幫忙。凡有人來,大有先敬上一支煙,然後一一回絕。他說:“這些活兒都包給人家了,哪能叫爺兒們下這死力。”
人們吸罷煙,又一一回了。可又覺著欠大有些什麼。於是,見了村長李寶成,就說:“大有要蓋房了,你們當幹部的得早些給人家規劃片地方啊?!”誰見了誰說。弄得李寶成有點架不住了,便方快找五叔商量。五叔心裏有數,隻說:“地方是得規劃。眼下大有的東西還沒湊齊,是不是等等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