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八月十五那天夜裏,一輪金燦燦的圓月掛在天上,清澈的銀輝普撒大地,正是舉鄉思親、家家團圓的時候。驀的,李家大戶的雙扇紅漆大門被敲響了。
“砰砰砰!砰砰砰……”
此刻,掌家的大奶奶正領著一家老小跪在香案前祭祖,聽到敲門聲,立時吩咐人去看看誰來了。
“吱吜”一聲,雙扇紅漆大門開了一個縫兒,管家的夥計探頭一看,卻是個要飯的老頭。他眉頭一皺,說:“去吧,過八月節哩,沒功夫打發你。”說著,“咣當”一聲,門又合上了。可沒等他走回上房,“砰砰砰!”門又拍響了,很驟!
“誰來了?”大奶奶問。
“要飯的。”
大奶奶愣了一下,接著又問:“可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
大奶奶遲疑了片刻,說:“過節的時候,要飯的也不容易,拿塊月餅送去,打發他走吧。可不能慢待人家。”可是,當夥計拿了月餅去送的時候,大奶奶卻又喚住他說,“慢著,我去看看。”
一家老小全都傻傻地望著大奶奶,不知她為什麼要撇下祭祖的大事去打發一個叫花子。大奶奶也不吭,徑直拿著月餅下堂去了。夥計怔怔地看著她,爾後急忙跑去開門。
門開了,月光下站著一個獨眼的高個老頭。他穿著爛花破襖,肩頭上搭著一個討飯的舊褡褳。老頭雖是這般的窮氣,但那隻獨眼卻亮得逼人。
大奶奶疾走兩步,又猛地站住了,臉上刹時飛上一片老紅,喜眼裏竟有了盈盈的淚點。她喃喃地說:“回來了。”
“回來了。”獨眼老頭回道。
“不走了?”
“不走了。”
一時,大奶奶喜孜孜地高聲喊道:“金祿,金壽,快快快,你爹回來了!”
這一聲不當緊,一家老小咕咕咚咚全都跑出來了。金祿、金壽兩兄弟雖都已娶了媳婦,卻還是傻乎乎地站著,不敢上前,似乎不相信這個叫花子模樣的獨眼老頭就是他們的爹。
李家是掛有千頃牌號(據說,也就二三百頃的樣子)的大戶呀!這就是爹麼?
很小很小的時候,金祿、金壽就不記得爹的模樣。那時,他們就是跟著娘生活的。隻記得娘說過,爹在外邊做生意。別的就不知道了。娘也不說。他們是十年前從外邊遷回來的。娘說,這就是家。他們就這樣在大李莊住下了。村裏人並不摸他們的底細,隻知道他們很有錢,大掌櫃在外做生意,家就這麼一日日發起來了。記得剛搬來的時候,娘認定要那片破敗的荒院,出多少錢都要。聽村裏人說,這家人曾在京裏做過大官,後來招來大禍,一門人都被殺了,隻有一個小孫子跑出去,至今沒有音信……娘聽了這話,也曾暗暗落淚,問了,隻是不說,叫人好納悶。
現在,這個響當當的“生意人”回來了,卻是這樣的寒酸!叫人怎麼相信呢?可娘說,他就是爹。那自然是爹了。很早的時候,金祿隱隱約約地記得爹曾回來過幾次,都是夜半回來,天不亮就走了。那時還小,瞌睡也大,記不得爹是什麼樣子。娘也一直瞞著他們,很少說說爹的事。爹突然就這麼回來了,瞎著一隻眼,背著要飯的破褡褳……
進了上房,一家人還是怔怔的,不知說什麼好。大奶奶火了:“鱉孫!還不跪下給你爹請安?!這家業是你爹給你們置的。為你們,你爹……”
“嗯……”老人很重地哼了一聲,大奶奶立時住嘴了。
“爹。”金祿跪下了。
“爹……”金壽也跟著跪下了。
緊接著,兩房媳婦和小孫子也都跪下了。
老人把小孫子拉在懷裏,笑著說:“起來吧,都起來吧。爹也對不起你們,爹早該回來了。”
金壽膽大些,抬起頭問:“爹,你咋要飯回來了……”
老人眨了眨獨眼,淡淡地說:“路上被土匪截了。”說罷,隨即把話題轉了,他拉小孫子端詳了一番,笑眯眯地說,“叫爺爺。”
“爺爺。”小孫子甜甜地叫道。
老人慈祥地笑笑,從破褡褳裏摸出一錠銀子遞給他:“玩吧。”
“撲嗒”一下,剛滿三歲的小孫子把銀子打翻在地上了。兒媳婦忙說:“傻兒,那是錢哪!”
老人卻哈哈大笑:“好,有氣魄!不愧是李家的種。”
一屋人都笑了……
不曉得為什麼,這位在外做“大生意”的老人卻讓夥計們稱他蓋兒爺。下人也就隨音叫了,隻是不解。問了大奶奶,大奶奶歎口氣說;“他這樣說,就這樣叫吧。”於是,村裏人也跟著喊了。
然而,這位蓋兒爺卻很乖僻。他雖是扛著千頃大戶的掌櫃,偏喜歡睡地鋪。出門老披一件破棉襖,很不講究。自他回來以後,不分上下尊卑,飯菜一樣的待承,他吃啥,扛長工的也跟著吃啥。吃飯也喜歡和扛長活的蹲在一起,十分的隨便。每每有村裏人看了他穿的破襖,說他太節儉的時候,他也隻是笑笑,並不多說什麼。這老頭好吃羊角蜜甜瓜,夏天裏,他兒乎天天讓人送一挑過來,甜瓜挑到院裏,他便喚長工都來吃,隨意吃,惹兩房兒媳婦很不樂意。但大奶奶不吭,她們也不好說什麼,隻私下裏說他怪。大戶人家,兒子們都希望他能穿得體麵些,象個大掌櫃的樣子。可任你千般訴說,他一概不聽,依舊穿得破破爛爛,很讓人頭疼。有一回,金祿、金壽和兩房媳婦把新做的長袍大褂送到他跟前,雙雙跪下,硬逼著他換。兩房媳婦哭著說:“爹,知道的人不說啥,不知道呢,還以為我們不孝順,待老人太狠……你若是不換,我們就跪死到這兒不站起了。”蓋兒爺重重地歎了口氣,說:“去吧。”隨即就換上了那套新衣。可穿上後,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天,滴水不進。嚇壞了一家老小!還是大奶奶把破襖又拿出來,說:“就隨他吧。”他才又起身下床……
往下,就更叫人覺著荒唐了。這位家有良田千畝的大財主,竟然還會出去討飯!他每隔一段都要出去幾天,然後背一些幹饃回來。那些幹饃自然沒人吃,連長工也不吃,大奶奶都拿去喂豬了。可不管吃不吃,他還是要討的。
有一天,蓋兒爺出外討飯竟討到了二十裏外的兒媳婦家裏。兒媳家也是富戶。中午,他走到門前的時候,人家打發他了一碗麵條,他就蹲在院裏靠著一棵老榆樹吃起來。這家扛長活的問他:“你是哪村的?”
他毫不忌諱,說:“大李莊的。”
“喲,你認識不認識李家的二少爺金壽?”
他笑笑說:“你是說我家老二呀,咋不認識。”
那人火了:“怎麼是你家老二?一個討飯的,口氣倒不小!”
蓋兒爺很平和地說:“金祿是我的大兒子,金壽不就是老二麼?”
“你你你……胡說!”那人眨眨眼,咋看咋不信,又怕錯了,趕忙進屋把掌櫃的叫了出來。
親家公還曉些事理,但他絕想不到一方有名的大戶,竟然還會出來要飯?!也許沾點親也說不定。於是,強壓住火氣,說:“上家坐吧。”
蓋兒爺說:“不啦,我還得轉轉。”說著,站起身來,瞅瞅拴在院裏的騾子,“你這‘快’牲口可不勝我那,八匹騾子一色毛……”
親家氣得臉都黑了,但也怕弄錯了,不好勉強留他。私下裏暗暗派人去給金壽送信兒,又派人悄悄盯著他,一旦證實,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金壽聽說信兒就來了,一看真是爹!頓時羞得臉兒一陣紅一陣白,又不好說什麼,隻得先把他勸到丈人家裏。一時把親家公弄得哭笑不得,也隻好連連賠禮,怪自己有眼不識人!竟讓親家蹲在大門口吃了一頓飯……
蓋兒爺卻一點也不在乎,任人怎樣勸說,隻是笑笑。末了,吩咐金壽說:“去,抬兩壇好酒來。算是我給親象的見麵禮!”
金壽不敢不聽,隻好去了。
這一下,名聲傳出去了。苦勸不從,家裏人也隻好作罷。不過,兩位少爺吩咐下人跟著他。蓋兒爺走到哪裏,盡管吃,吃了有人付帳,隻瞞著他一人,四鄉的莊稼人也都知道有個大戶人家的老掌櫃享不得清福,每日裏出來要飯。一時傳為佳話。
這年夏天,縣上約四方鄉紳到縣城聚會。兩位少爺為了讓蓋兒爺見些世麵,以人家非讓老掌櫃出麵為理由,一再地催他去。他笑而不答,也就去了。那天,天很熱。四方的鄉紳一個個穿著綢衫,搖著折扇,十分神氣。唯有他戴一頂破草帽,披著爛褂子。進得衙門來,也不往茶桌前坐,就蹲在門後頭。縣官等各位鄉紳差不多來齊了,一拱手說:
“本縣今日約請各位鄉紳聚會,實有一樁大事相求。穎河曆年發水,河兩岸行人多有不便。修橋補路,乃積德行善為民謀利之舉。縣上本打算集資修橋,然讓小戶人家出資,實有難處。各位都是地方上有名的大戶,家底殷實。所以請各位鄉紳來,商議商議,是否籌措些款項,修一座小橋……至於名分麼,待修橋之後,刻碑立傳,流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