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奶奶的“瞎話兒”(十一)(2 / 3)

待縣官說完,四方鄉紳紛紛陳詞,很有些氣派。有出口捐三石麥的,有捐五石的,也有沉思不語的……縣官算算,相差太多,很是失望。他看門後還蹲著一個,便問:“後麵那位先生,可有好生之德?”

蓋兒爺草帽一掀,緩緩站了起來,說:“要修我獨修。”

一時語驚四座!各位鄉紳紛紛回頭,細細把他看了,見獨瞎著一隻眼,渾身上下似無一處不賤。不禁哈哈大笑。

縣太爺的眉頭也皺起來了,鄉紳聚會,哪裏來的草木之人?況且口氣頗大!便冷冷地問:“先生可是要獨自修橋?”

“正是。”蓋兒爺說。

“你修得起麼?”有位鄉紳禁不住插了一句。

蓋兒爺笑笑:“修不起也要修哇。修橋補路,本為善舉。諸人方便,我也方便麼。”

“先生是哪莊的?”縣官問。

“不敢,大李莊的。”蓋兒爺說。

“可認得金祿金公子?”

“正是犬子。”蓋兒爺回道。

“哎呀呀,沒想到是老先生到了,失敬,失敬!”縣官說著,忙又吩咐人捧茶,看座,十分熱情。

四方鄉紳也都紛紛站起,打拱作揖,再也不敢輕視他了。

“慢著,”蓋兒爺說,“這橋我修。可有一樣請求,名也歸我起。”

“那是自然。”縣官哈哈大笑,說,“老台甫修橋積德,當刻碑立傳,名垂千史!哈哈……”

就這樣,蓋兒爺一錘定音,殺了四方鄉紳的威風,獨家修了一座橋。此橋喚“蓋兒爺橋”。(多年之後,當人們從橋上路過的時候,看了碑文,提起要過飯的蓋兒爺,還稱他為一代奇人!使後代子孫平添了許多驕傲。)

翌年大旱,莊稼多有不收。四外的鄉鄰紛紛出外逃荒,唯大李莊人沒有一戶出去討飯的。哪家揭不開鍋了,待第二天一早出門借糧的時候,卻見門縫裏放著幾吊錢……自然是十分感激,可問遍了,卻無人知曉。也就買些糧度日,漸漸,受賑濟的戶多了,人們紛紛猜疑,都說是蓋兒爺送的。問了蓋兒爺,他搖搖頭,連聲說:“不是,不是。”於是,人們就更認定是蓋兒爺做下了積德事,不願承認。一時紛紛上門磕頭謝恩。可蓋兒爺矢口否認,不承認有這回事,連麵都不見。結果,蓋兒爺在村裏的威望日益高漲。村裏無論大人小孩見了他,都十分敬重。路上見了,躬身停在一旁,待他過去了再走;門口見了,也定要招呼他上家坐坐,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蓋兒爺。”沒見他大聲說過話,卻也威風四起。

逢上災年,土匪四起,“杆子”多如牛毛。大戶人家常有被綁去當“肉票”的。若是按日期送得錢來,便放回“肉票”;若是湊不夠錢數,便“撕票”(殺人)!一時間鬧得四鄉人心惶惶。有錢的大戶紛紛出錢置上幾杆快槍護院,不肯出錢的土財主也隻好遭殃了。李家大戶自然也買了幾杆快槍護院,日夜巡邏,隻是還不曾被土匪搶過。

這年九九重陽,陽光很好。蓋兒爺正靠在場上的麥秸窩裏曬暖兒,忽聽見村西路溝裏有咚咚的腳步聲,那隻獨眼順著路溝往西一瞟,立時臉色都變了,是土匪“綁票”來了!場離家較遠,跑已來不及了。隻見他揚聲高喊,聲如洪鍾:

“金祿——金壽——來客了——倒茶!”

這突發的炸耳般的一聲,半裏外都聽到了。兩個兒予一聽聲音不對,掂起快槍從屋裏跑出來。上了房頂,一見有土匪,“砰砰”就是兩槍!護院的咕咚咚全都跑出來了。

土匪一看被發現了,也就慌忙退去。待兩兄弟氣喘籲籲地趕到場裏,卻見蓋兒爺正眯著眼打瞌睡呢。金祿急急地喊:“爹,爹……”

蓋兒爺慢慢睜開眼,問:“走了?”

“走了。”

蓋兒爺擺擺手,隨即又把眼閉上了……

第二天夜裏,一張“帖子”送到了李家。家人戰戰兢兢地請私塾先生看了,隻見上寫著:

姓李的,有種十月初三在家候著!張黑吞專程拜訪。

一聽是張黑吞下的“帖子”,大奶奶的臉都嚇白了,一家人全都沒了主意,趕忙打發人去牲口屋叫蓋兒爺回來。

蓋兒爺回來了,一進門見家裏亂糟糟的,便一聲不吭地坐下來,半天不說話。片刻,他問:“是張黑吞下的帖子?”

“是。”金祿應道。

大奶奶慌忙跟著說:“他爹,你們爺兒們出去躲躲吧。家裏……”

“躲是躲不過的。”蓋兒爺說著,那隻獨眼斜斜地眯起來了……

誰都知道,張黑吞是這方圓百裏有名的大土匪。他的“杆子”大,人多槍多。據說他還有百步穿楊的本事,槍法十分了得。這人做事一向心狠手辣,他下的“帖子”從未失過手。得罪了他,那就等於“生死簿”上勾去了姓名,早晚得死!

可李家偏偏得罪他了……

看家裏人都不說話,金壽急了:“那咋辦?咱和他拚了!”

蓋兒爺睜眼看了看老二,淡淡地說:“你們出去避避風,我會會他。”

一屋人都驚了。大奶奶擔心地叫了一聲:

“他爹,你……”

“爹……”

“掌櫃的……”

蓋兒爺不容人再說,擺擺手,站起身來,到牲口屋睡去了。他睡不慣床,天天夜裏在牲口屋睡。

到了十月初三那天夜裏,照蓋兒爺的吩咐,家裏人全都躲出去了。隻有他一人端端正正地在堂屋裏坐著,恭候著赫赫有名的張黑吞。

那晚正是月黑頭,偌大的一個院落黑漆漆、靜悄悄的,寂無人聲。院門大開著,東西廂房的屋門也都開著。隻有堂屋裏點著蠟燭,蓋兒爺就在那搖搖的燭光下坐。他麵前擺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放著一摞一摞的銀元……

一更過了。

二更也過了。

不見人來。

夜涼了,院子裏不時傳來秋葉落地的沙沙聲,很瘮人。堂屋裏,蠟燭已燃去一半,燭光半明半暗地照在牆壁上,映現出一團模糊的黑影。蓋兒爺斜靠在椅子上,輕輕地打著鼾聲,象是睡去了。

夜半時分,忽聽“砰砰”兩槍,堂屋房脊上的獸頭被打掉了,房頂上咕咕咚咚落下一片碎瓦!蓋兒爺依舊穩穩地坐著,紋絲不動。

緊接著,“撲咚”一聲,從房頂上跳下一個人來。此人五短身材,四十來歲,手裏提著兩把“快炮”。他十分利索地用眼掃了一圈,快步朝堂屋走來。進了門,當屋一站,瞅了瞅坐在椅子上的蓋兒爺,冷冷地說:

“你還有種呀?”

“是黑吞麼?”蓋兒爺不動聲色地問。

“不錯。”張黑吞回道。

“請坐。”

“好,有氣魄!”張黑吞把槍往腰裏一插,拉過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了。

這時,又聽房頂上一片瓦響,想是來人不少。張黑吞定定地看著蓋兒爺,可蓋兒爺眼皮都沒抬,仍舊坐著。張黑吞冷冷一笑,說:老掌櫃,在下的薄帖,你可收到了?

蓋兒爺點點頭,說:“收到了。”

張黑吞乜斜著眼,陰沉沉地問:“你可知道我張黑吞下帖的份量麼?”

“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很想會你一會,今日總算見麵了。”蓋兒爺說,“黑吞老弟,你如約而至,十分仗義。我也不能薄了。你看——”他指了指擺在八仙桌上的銀元,“要錢,拿去。要命,也拿去。黑吞老弟,我也算夠意思吧……”

張黑吞用眼瞄了瞄擺在八仙桌上的銀元,那銀元一摞一摞的,足有半尺多高!然後,他又勾回頭看了看蓋兒爺,不禁哈哈大笑說:“痛快,痛快!”隨即笑聲戛然而止,正色說道,“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既然老掌櫃如此仗義,我張黑吞也就不客氣了。做為回報,命,我給老掌櫃留下了。不過,老掌櫃這雙眼……竟然半裏外就能看見我的兄弟,也太亮了點?”

“哈哈哈哈……”蓋兒爺也哈哈大笑說:“可惜呀,老弟的福份淺了點。”

“怎麼說?”張黑吞臉一沉,騰地站了起來。

“眼就這麼一隻,”蓋兒爺獨睜著那隻亮眼,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說:“我奉送了。”

張黑吞跨前一步,抬起頭來,再次細細地打量蓋兒爺。他的目光盯著蓋兒爺那隻瞎眼看了很久,足足有一個時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然後,他轉過身去,背剪著手,來來回回地踱了幾步,又定定地站住了。

他看著蓋兒爺,蓋兒爺也看著他,目光很殘。

“單眼?”

“單眼。”

“不可惜?”

“不可惜。”

張黑吞又圍著八仙桌走了半圈,緩緩地說:“一隻就一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