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兒爺掌起麵來,頭直直地伸出去,瞪大了那隻亮眼,似乎是很平和地問:“你剜還是我剜?”
張黑吞看了看蓋兒爺,頭點了兩點,從腰裏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咚!”地紮在桌上,雙手一抱拳,說:“請吧。”
蓋兒爺哈哈一笑,伸出兩個指頭來,說:“這,就夠用了。”
張黑吞怔住了。當他眼看著蓋兒爺就憑兩根手指頭去摳那隻獨眼的時候,突然說:“慢。”
蓋兒爺停住手,神色泰然地問:“莫非老弟要親自動手?”
張黑吞牙一咬,“嘩啦”一聲,兩隻“快炮”撂在桌上了!繼爾他雙手一拱,說:“兄弟我遍走江湖,還未見過如此有膽識的人。大丈夫也不過如此。佩服,佩服!好,交個朋友吧。這盞‘燈’,我還給老掌櫃了,你留著看路吧。錢,我帶走一半,留下一半。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張黑吞我也許還有麻煩老哥的時候。得罪了。”
蓋兒爺也起身一抱拳,說:“黑吞老弟,高攀了。有用著老哥的地方,盡管吩咐。”
“好說好說。”張黑吞高聲喝道,“來人哪!”
隨著喊聲,撲撲咚咚,從房頂上跳下幾十號人來。土匪們擁進堂屋,看了桌上的銀元,眼都綠了……
“聽著,”張黑吞吩咐道,“這家老掌櫃是我張黑吞的朋友。老哥奉送的禮錢,各位弟兄帶走一半,留下一半。從今往後,不準再來下帖!”
“是!”土匪們齊聲應著。話剛落音,便朝著銀元撲過去了。張黑吞把兩支“快炮”重又塞進腰裏,拱拱手,道一聲:“告辭了。”說著,大步朝堂屋外走去。
“等等。”蓋兒爺說。
張黑吞站住了,他慢慢轉過身來,十分疑惑地問:“老哥還有何吩咐?”
“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蓋兒爺緩緩地說。
“請講。”
蓋兒爺一抱拳,說:“老弟也是提著腦袋混飯吃的人,想來也不容易。錢,盡可多帶些。如遇難處,這裏就是各位的家。別處……我就不說了,敝莊盡是些小戶人家,也都不富裕,恭請各位還是不打攪為好。兄弟們若需要什麼,我一概承擔了。拜托,拜托!”說著,又連連給各位作揖。
張黑吞重重地點了點頭,突然厲聲喝道:“都給我把錢放下!”這一聲不當緊,把土匪們全都給鎮住了。他們一個個又把搶到手的銀元掏出來,叮兒當啷地扔到八仙桌上,滾得滿地都是……
張黑吞望著蓋兒爺良久,眯著眼笑笑說:“老哥,兄弟雖然是提著腦袋混飯吃,錢,還是不缺的。老哥如果需要用錢,可到我那裏去拿,要多少給多少,老哥如遇上難處,也可以到我那裏去,兄弟還擔得起。至於說到貴莊,請老哥放心,三裏以內,出事找我!”說完,又一拱手,帶著人走了。桌上的銀元一塊都沒拿!
人走了,蠟也熄了,蓋兒爺卻還在那兒坐著,整整坐了一夜。黑暗中,那隻獨眼亮得發綠……
從此,蓋兒爺和張黑吞成了朋友。大李莊也再沒有受過土匪的侵擾。逢年過節,張黑吞帶了人來,蓋兒爺自然好酒好肉、賓客相待。不久,蓋兒爺便和這位赫赫有名的黑道人物結成了拜把兄弟。一炷高香,行過了三叩九拜的大禮,兩人麵對麵站著,盯視良久,便兄弟相稱了。這之後,村裏人見了蓋兒爺,不僅敬他,也怕他了。
轉過年來,麥黃梢兒的時候,蓋兒爺正拄著拐杖在村裏轉悠呢。忽見小孫子兆祥從村東頭一蹦子跑回來,遠遠地就喊:“爺,爺。人家捋咱哩麥穗哩!”
蓋兒爺象是沒聽見似的,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小兆祥以為蓋兒爺沒聽明白,跑上來拽住他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爺,人家捋咱哩麥穗哩!”
蓋兒爺站住了,低下頭去,上下打量著小孫子,仿佛不認識似的……
“爺,趕緊吧,人家偷咱哩麥哩?!”小兆祥蹦著大聲喊。
“撲嗒”一聲,蓋兒爺的拐杖掉在地上了。隻見他雙眉緊蹙,仰天長歎:“敗了,這個家敗了……”
小兆祥連叫三聲不應,急了,拉著蓋兒爺的手往西地拽。拽著喊著:“爺,趕緊吧趕緊吧……”
蓋兒爺神色肅然地望著小孫子,很慈祥地問:“兆祥,哪塊地呀?”
“西地。快去吧,爺。”小兆祥說。
“胡說!”蓋兒爺獨眼一瞪,突然惡狠狠地說:“蛋子兒大的孩子就這麼扒家?嗯?一莊子人,誰家有哇?咱有!人家不偷咱偷誰?嗯?人家該偷咱!看你鱉兒就不是大材料,也撐不起個天!哼,一把麥鱉兒你看眼裏了,一把麥……去,把西地那塊麥給我放火燒了!”
小兆祥嚇愣了,嘟嘟噥噥地說:“我不敢,俺娘光打我……”
“去,就說我說哩,燒了!”
小兆祥從沒見爺爺發過這麼大的火,一時嚇壞了,扭頭就跑:“我給俺娘說去。”
看小孫子象兔子一樣地跑回家去了,蓋兒爺不禁連連跺腳:“唉,敗了,敗了,這個家敗了!一把麥……哼,一把麥……”
小兆祥是蓋兒爺唯一的嫡親長孫,也是蓋兒爺最喜歡的孩子。他一向把這小孫子捧為掌上明珠,三歲時,還趴在地上讓小孫孫當馬騎呢,十分嬌慣。可從此以後,蓋兒爺一直悶悶不樂,不僅不喜歡小孫子,連家裏事也不管了。他每日住在牲口屋裏,很少回家。年裏節裏,小兆祥去給他問安,他連眼都不睜……
蓋兒爺害起心病來了。他象得了夜遊症似的,天天晚上在田野裏轉悠。在漆黑的夜裏,蓋兒爺用步子去丈量他那大片大片的土地。凡是自家的地塊,他每一處都走到了。他在崗上站過,在坡上立過,踽踽獨行,象鬼魂似的。每當他兀自獨立,仰望星空,那隻惡狠狠的獨眼便悵然地落下淚來,一滴,兩滴,三滴……爾後他一步一步地走去,拐杖狠狠地叩著大地,仿佛不甘心似的。
忽一日,有人帶信兒來了:說是張黑吞的兒子——名揚蘭縣的大土匪頭的兒子,被人“敲”了!據說,這條張家的“獨根”是在城西橋頭上被人打死的,死得很慘。
蓋兒爺聽了這話,一反往常,沉吟了半晌,才打發人前去吊唁。祭禮是用大車拉去的,十分厚重。可當天夜裏,蓋兒爺就害起了偏頭疼病,一病不起……
過了些日子,張黑吞帶著禮物親自探病來了。蓋兒爺強撐著身子坐起來,立馬吩咐人擺酒款待。酒過三巡,蓋兒爺說:“兄弟,賢侄兒慘遭不幸,我心裏也很難過。還望老弟多多保重啊……”
張黑吞端起酒杯,冷冷一笑,說:“老哥,不中啊,我看你這家是敗定了。殺了我兒也不中!哈哈……敗定了,敗定了!”
“當啷”一聲,蓋兒爺手一抖,酒杯掉在地上。碎了。
緊接著,房頂上忽咚咚跳下幾十號人來,一個個荷槍實彈,橫眉立目,齊夥子闖進屋來了。
張黑吞臉一沉,喝道:“幹什麼?幹什麼?!這是我的結拜兄弟,是我大哥!你們想幹什麼?都給我滾出去!”
土匪們一個個又慌忙退出去了。張黑吞又舉起酒杯,冷冷地說:“老哥,你放心。我張黑吞說話算數,我不動你。可你這家是敗定了,老哥,敗定了!”說罷,酒一飲而盡,“咣”地把酒杯摔在地上!仰臉大笑,聲震屋瓦!麵目十分猙獰。
蓋兒爺坐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痛苦地揚著手,喊道:“黑吞,你站住。你把家給我毀了吧!你毀了吧:我看著你毀……你站住啊,鱉兒!”
張黑吞卻大笑著出門去了……
這以後,蓋兒爺的病一日日重了。請了多少“先生”來看,都治不好。家裏人把他從牲口屋接回來住,以便好好侍候他。可每天夜裏,都從他睡的偏房裏傳出驚叫聲,那聲音十分疹人:“血,手上有血……”弄得家裏日夜不寧。他每日裏昏昏沉沉,常常驚悸地伸著手喊:“我有罪,我有罪呀!血,血,血,手上有血。腥啊,老腥。洗,我得洗手……水,弄水,快弄水……”家裏人也隻好依他,每每一叫,便端水來讓他洗……
就這樣,蓋兒爺整整在病床上拖了三年。他渾身上下脫了形,瘦成一把幹柴了。臨死時,他很清醒,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憋足最後一口氣說:“分家吧,趕緊分家吧,家要敗了……”
兩個兒子不解他的話,隻是哭……
蓋兒爺死了,享年八十二歲。死時,他身上還揣著那張“永不讀書”的血書。
多年之後,當大奶奶快咽氣的時候,家人們才知道:蓋兒爺早年曾要過四十三年飯;幹過殺人越貨的勾當;還做過叫花子的“丐爺”。村裏的傳言也得到證實了,張黑吞的兒子確是蓋兒爺雇人殺的……
若幹年後,當小孫子兆祥長大成人、主家立事的時候,李家大戶曾連遭土匪三次大搶!這個家果然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