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你聽(序)(1 / 1)

沈陽的人口比丹麥還多,夜裏,燈光把天幕渲染得微微如橙,好像頑童在黑油漆滴入了幾點紅色,攪出稠紫,如漢代的漆屏風。這時,窗前碧桃樹黑色的剪影在夜色裏被分辨出來,像火堆前的刀戟。樹枝齊齊向上伸張。春天裏,它們總是這樣,即使在夜裏也想舉手發言。

我不知怎樣形容這種感受,除了讓妻子到窗前觀看,並說不出什麼。

這些樹枝讓我想到合唱。我小學的女同學的名字中,很多叫什麼“枝”的,這時覺出此名的美麗。樹的歌聲傳到遠方,隻是波長在二十赫茲以下,我們聽不到。草為它們搞背景音樂,唰唰撥弦。

這時候為什麼不把我們認為好的音樂都找來聽一遍呢?在日曆上標注——莫紮特長笛K313,奧芬巴赫《霍夫曼的故事》,梆笛《三六》,肖邦《波羅乃茲》,舒曼《童年情景》,三弦《小行舟》,弗羅明高,柯達伊《小彌撒》,斯美塔納《我的一生》,管子《放驢》。寫滿整個春天,每一天是一種植物一種色彩一種樂器。然後把這本日曆藏起來留到晚年。這些記錄下麵壓著春分、穀雨、清明和十八、廿六。

在春天的鼓動下,我也寫了一點有關音樂的隨筆。但以文字描述或感受音樂,實在是天下最難的一件事。它比肝髒把酒分解成甲醇和水難得多,欲辨已忘言。音樂的語言不是人類所掌握並引以為自豪的表達哲學和愛情或數學與計算機的語言,它們廣大而無隔膜。人類惟一等同於音樂的語言是笑聲,我們知道笑聲的含義,同時不需要在各個種族之間進行翻譯。我覺得,音樂使我們降低到——實際是上升到——植物與昆蟲的高度,懂得感恩,懂得欣喜和開放。當風吹青草,草葉把細碎的陽光拋撒過來的時候,我常常以為那是草的笑聲。草把它每天要說的話密密麻麻地寫在袖口上,迎風揮灑。而我們從中也感到了巴赫那種細密、交織、莊重、寧靜、和諧的旋律。

這一切我們怎麼能夠說得出呢?

和音樂在一起就是和朋友在一起,在音響前坐下,惟一的話隻是:

你聽,你聽……

鮑爾吉·原野

2000年春分於沈陽

岐山中路十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