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身體如果長成大提琴的共鳴箱多好,他就是大提琴,右手執弓,左手按弦,這時的音樂都是心底的回聲。
這是我在夏加爾的畫中所看到的情景。在俄羅斯有月亮的雪地上,一個巨人這樣演奏著自己,他的白發飄向有桂樹葉子的枝幹,低矮的紅磚房像由兒童砌出的,歪歪斜斜。畫麵上,一隻穿海藍色西服裙的白山羊用小提琴為巨人伴奏。
巨人的琴身像威士忌的酒色一樣金黃明亮,他的褲腿和袖子鑲嵌無數東方的寶石,收盡了雪地的光澤。
我深深地讚美夏加爾的畫,他的畫需要琴聲伴奏。每當他畫到故鄉,俄羅斯大地啊,“那些白楊樹一片葉子也沒有掉,閃閃發光。鬆鼠在一百步之外的枯葉上跳來跳去,斷枝掉下來,先微微鉤住另外的枝子,後來落在柔草上,靜靜地等待腐爛。”(屠格涅夫:《草原上的李爾王》)“在那裏,一群綿羊在青綠的岩壁上爬行,一個牧人正朝山穀愉快地走下,阿拉河的兩岸鋪滿了綠蔭。”(普希金:《高加索》)“綠色墓園的周圍砌著一道圓石子牆,從牆裏麵,白十字架和白墓碑快活地往外張望,它們掩藏在蒼翠的櫻桃樹中間,遠遠看像是些白斑點。……每逢櫻桃樹開花,那些白斑點就同花朵混在一起,化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等到櫻桃熟透,白墓碑和白十字架就點綴了許多紫紅的小點,像血一樣。”(契訶夫:《草原》)夏加爾拿起畫筆的時候,這一切會從調色盤中掙脫出來,緊緊抱住畫布。這時候,夏加爾的心裏全都是音樂,卡馬林斯卡亞幻想曲、伊戈爾大公序曲、在中亞細亞草原上、裏摩日市場、古斯裏琴手、茨崗女舞者。這些旋律與節奏,紛至遝來,使夏加爾匆匆忙忙畫完深綠色的夜、奶山羊、公雞在夜裏睜一隻巨大的眼睛的農舍之後,再加上一把提琴。在作品78號裏,潔白的乳牛跪在沉思的祭司麵前,天空有夢飛翔,飛翔的地方夜色褪去了,露出藍天。這隻母牛用小提琴演奏了支曲子,那是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一交響曲《古典》。作品82號,夏加爾畫了一條帶翅膀的鱒魚從石綠色的河流上空飛過,頜下也有一把琴。在作品76號當中,一匹優雅的白馬馱著一對新人走向教堂,新娘穿著大紅滾金的裙子,而白馬像沉溺於淡綠的霧裏,它用下頜夾著一把舊小提琴,嘴角銜著粉色襯綠葉的芍藥花。
我們不能相信一場沒有音樂的婚禮,也不懷疑如此溫馴聰慧的白馬拉不好一支小夜曲。遠處,山羊們已經開始演奏,月牙下降到最低限度,即教堂的窗戶邊上。
如果這些畫如果裏沒有一把琴,就像愛情還沒有發生、花朵還沒有開放一樣。到了1939年,夏加爾把琴畫成人,或者說人變成了長胳膊的琴。我聽出了夏加爾想要說的話是:最深的愛藏在最深的心裏,說不出也畫不出,那麼隻好依賴音樂,就像格林卡、裏姆斯基一柯薩科夫所寫下的那些關於俄羅斯大地的交響音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