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會兒,她心裏說,我要匪早就匪了……這麼想著,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她感覺有一條蛇貼在了她的身上,那條蛇緊緊地纏著她。這是一條花蛇,蛇身上全是“人民幣”樣的花紋,每一個鱗片亮閃閃的,全是十元票,她揭呀揭呀老也揭不完……
第二天早上,劉小水又到派出所去了。可她去了之後卻不敢進門,隻是在門外邊轉來轉去……她帶錢不夠,怕人家又熊她。這時,剛好警長小劉進門,見她在門口處可憐巴巴地立著,就說:“哎,你在這兒幹啥呢?”警長也姓劉,原是一個院的,早年曾經跟劉小水好過一段,有過那麼一點點意思。後來多年不見,那舊日的情分也一點一點地褪色了……人家當了兵,又上過警校,調來調去的,現在是警長了。劉小水本不想見他,每次見他總有點不好意思,臉上燒燒的。這會兒撞見他了,也隻好答話。劉小水低下頭去,不好意思地說:“國福,出了點事……”警長小劉看了看她,說:“噢,我知道,我知道這事。原來沈國福跟你是一家呀……”劉小水臉紅了,為男人,也為自己……她吞吞吐吐地說:“就,就一回。罰太多了……”警長小劉問:“罰了多少?”劉小水眼濕了,低聲說:“三千……”警長小劉看了看她說:“這樣吧,你待一會兒再過來,我給你問問。”說著,大甩手走進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劉小水才硬著頭走了進去。進去後,當著派出所別的民警的麵,警長小劉先是沉著臉把她訓了一頓!警長小劉說:“……怎麼著?你們這一家是怎麼著?真是抗上了?”
劉小水低著頭說:“不是抗,是真借不來錢……”
警長小劉一拍桌子,怒斥道:“借不來錢?借不來別犯法呀?!”
劉小水小聲說:“也就一回……”
警長小劉說:“看看,看看,又不老實了。一回?哼,逮住一回就說一回,逮住十回還說一回!不認錯是不是?”
劉小水忙說:“認錯,認錯。”
小劉警長看了看她,說:“……算了,算了。少罰點,拿兩千吧。”
劉小水忙說:“兩千也借不來,真是借不來……”
警長小劉說:“你看你看,還討價還價呢?!你說多少,你說吧?”
劉小水靈機一動,說:“我就借了五百塊錢,我真是借不來了……”
站在旁邊的一個民警喝道:“不行!五百?!開玩笑。根本不行!”
警長小劉也說:“五百?五百不行。鬧了一晚上,除了上交,你總得讓我們吃碗燴麵吧?”說著,小劉暗暗地給她使了個眼色。
劉小水說:“那,那就六百?我再去借借……”
警長小劉說:“你們家的情況我知道一些。哼,這回就算了。六百就六百吧。趕緊找錢去吧。我可告訴你,超過今天,還是三千……”
出了派出所門,小劉警長出來送了兩步,劉小水卻覺得咫尺天涯,也艱難地“露三分之一牙”,連聲說:“謝謝,謝謝。”小劉警長很大氣地擺擺手,說:“去吧去吧,趕緊弄錢去吧。”劉小水也覺得沒臉再說什麼,就勾著頭緊走。走著,她摸了摸揣在兜裏的一千二百塊錢,覺得小劉還真不錯,人家總算給幫忙了。這樣想著,心裏竟酸酸的……
九
錢交了,可男人還是沒有回來。小劉警長說:“罰三千隻交了六百,所長不大高興呢。拖兩天吧,我再做做工作。”劉小水也不好再說什麼,隻有等。
第二天,男人沒能回來,港商卻到了。廠辦主任就急急地布置“活動”,讓他們候著,隨時準備給港商接風。
晚上,一輛破麵包又把她們拉到了“藍天”,說是等候通知。八點鍾的時候,港商沒來,主管局長來了,也在那兒候著,說是要陪陪港商。九點鍾的時候,說是港商有可能來,副市長也要來,廠辦主任就慌慌地把“藍天”包下了。到了九點半,一個電話打過來,說是港商太累,又不來了。立時,局長氣了,局長說:“這是幹什麼?耍人呢!他不來算了,我們玩……”廠辦主任嚇出了一頭汗,也不敢不讓局長玩,可又怕花錢太多,不好交待,就偷偷地給廠長打了電話,廠長累殘了,啞著嗓子,很生氣地說:“他想玩就讓他玩。”說著,“啪”地把電話撂下了。廠辦主任愣了片刻,小聲吩咐說:“跳吧,跳吧。”於是八個禮儀女工就輪流陪局長玩……
在局長跟人跳舞的時候,李月琴悄悄地對劉小水說:“你知道港商住在哪兒麼?”劉小水說:“我不知道。”李月琴說:“廠長正生氣呢。”劉小水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李月琴說:“聽說港商一下車就被副市長接走了。廠裏為他安排的賓館他沒住,住到副市長家裏去了……”劉小水說:“真的?”李月琴說:“這還有假。聽說廠長非常生氣……”劉小水說:“怕是有什麼關係吧?”李月琴說:“這就不知道了。”劉小水又小心翼翼地問:“不會有別的啥吧?”李月琴說:“不會吧。誰知道呢。”接著,李月琴拿起桌上擺的香蕉,說:“吃,隻管吃。”劉小水說:“這跟吃金子一樣,我吃不下去。”李月琴說:“反正錢掏過了,不吃也白不吃。”劉小水想想,也是,就跟著李月琴吃。邊吃邊說:“真可惜呀,真可惜呀……”這晚,兩人一連跑了三趟廁所。
由於港商沒來,廠辦主任的臉色也不大好,女工們心裏都恍恍的,沒跳出什麼氣氛。到了十一點的時候,局長說:“算了,算了。”爾後拂袖而去。
由於今晚沒跳出什麼“效益”來,廠辦主任就沒發那十塊夜餐費。女工們走的時候全都嘟嘟囔囔的……
劉小水回到家已經十二點了。進門一看,發現男人已經回來了。男人看她的目光很陰鬱。她默默地看著男人,似乎想說點什麼,沒等她開口,男人劈頭就給她了一巴掌!男人說:“你,你匪了……”
劉小水一下子愣住了,愣了很久很久……她沒想到,她真的沒想到男人會打她。男人很老實也很膽小,沒想到在那裏邊住了半個多月,住出膽氣來了。男人站在那裏,腰也直起來了,臉上多了些橫氣。
劉小水一時就覺得身上軟,看了一眼公公的房間,小聲說:“我就是匪了……”
男人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頭發,這時她聞到了股很濃的酒氣。男人過去是不喝酒的……男人又說:“你匪了!”
她很委屈,她說:“我就是匪了。”
男人說:“你是有外頭了……”
她說:“我就是有外頭了……”
男人又扇了她一巴掌!她說:“你別打我的臉,別打我的臉,我明天還要上班呢……”可男人就偏打她的臉。男人揪著她的頭發往屋裏拽時,一下子就把她惹惱了。她像瘋了一樣撲到男人身上,死命地跟男人撕打……
一個時辰之後,公公房裏傳出了咳嗽聲……
這時,男人像是酒醒了似的,突然抱著頭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劉小水也不理他,默默地爬上床去,眼裏流著淚,身子扭向裏躺下了。男人哭了一陣,又摸摸索索地爬上床來,撲到了劉小水身上,劉小水一下子就把他掀下去了!男人又撲上來,掐著她的脖子,說:“你說,你是不是有外頭了?”
劉小水兩眼望著他,說:“我是有外頭了。”
男人說:“你真是有外頭了?!”
她說:“我真是有外頭了。”
男人看了她一會兒,手一緊,說:“你要有外頭我殺了你!”
她說:“你殺吧。”
男人說:“你以為我不敢?”
她說:“你敢。”
男人喘著粗氣,跑進廚房拿出一把菜刀來,高高舉過頭頂,明晃晃地對著她,說:“說,到底有沒有?”
劉小水忽地坐起身來,迎著他說:“你砍吧。”
男人手一鬆,刀掉在地上,男人哭起來了,他擂著頭,一下一下地打自己……
劉小水望著男人,她想,男人還是太老實了。結婚的時候,她唯一不滿意的就是男人太老實。可母親說,老實人好,老實人你跟著不吃虧。可現在虧就虧在老實上了!要不是男人太老實,怎麼會……過了一會兒,劉小水默默地盯視著男人,眼裏的淚先是一滴一滴的,爾後是滿臉滿臉的淚水……劉小水默然地說:“算了。你既然這樣說……”
男人驚呆呆地望著他,好久才說:“沒有那事吧?”
她說:“你說有就有。”
男人又捧著頭不吭了。她說:“你是豬腦子?也不想想……”
男人嘟囔著說:“我知道是你送了錢……”
劉小水擦了擦眼裏的淚,可她擦著擦著,越擦眼裏的淚越多,越擦越傷心,她橫眉立目地指著男人說:“你,你知道那錢是哪來的?那錢是我媽從我哥我姐那兒詐來的……”
男人直起頭,愣了片刻,慢慢、慢慢地在床前跪下了……
夜很深了,劉小水躺在那裏,終於不忍心男人就那麼跪著,她坐起身來,輕聲說:“算了。”
男人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磨著身子爬到床上,悄悄地貼在劉小水的耳邊,討好說:“我在裏邊遇上了個人,他告訴我了一個祖傳的秘方,說是用潮蟲喂雞,能賺大錢……”
劉小水不吭,隻暗暗地歎了口氣。
男人說:“你不信?是真的。那人誰都不說,就告訴了我……”
劉小水忍不住說:“那是個啥人?”
男人說:“是個老頭。”
劉小水說:“犯的啥事?”
男人說:“我,我也不大清楚。說是跑江湖的,詐騙了誰……”
劉小水說:“你是個豬腦子!”
男人不吭了。好一會兒,男人歎了口氣,說:“我怕,我怕這個家也散了……”
又過了一會兒,劉小水說:“我真想匪了,我真想匪個樣讓你看看!”
男人一點一點地磨著身子,慢慢、慢慢地又爬到她身上去了。她想,男人真不是東西。
十
港商來了,學過些“禮儀”的女工們日夜都在等待著港商的招喚。她們期望著港商能盡快地跟廠裏合資,那樣的話,她們就是合資企業的女工了……
可是,五天來,港商一次也沒有“活動”過,他們甚至沒有見過港商的麵,誰也不知道這位港商到底是什麼樣子。隻是不斷地有小道消息傳來,說是廠方跟港商的談判正在艱難地進行著,雙方有了一些新的矛盾……
廠辦主任每天皺著眉頭,卻仍然要求他們候著,隨時準備“活動”。於是,她們每天傍晚都老老實實地在那輛破麵包車裏坐著,耐心地等待。
這天下午,又到了下班的時候了,可仍然沒有港商要“活動”的消息。廠辦主任接連打了幾個電話,垂頭喪氣地走到車前說:“回去吧,都回去吧。”
女工們紛紛從車上跳下來,各自回家。劉小水和李月琴一路騎車走著,李月琴說:“你聽說了沒有?港商是個小老頭。”劉小水憂心忡忡地說:“他不會變卦吧?”李月琴說:“這個小老頭也真是的,這麼多人候著,讓他玩,他還不玩。”劉小水說:“隻要能合資就行……”李月琴說:“就是。誰想跟他‘露三分之一牙’?”劉小水也笑了。默默地說:“就是。”
當劉小水騎車來到電影院門前時,她突然發現電影院旁的汽水攤前圍了很多人,人們都在愣愣地傻看著什麼。她心裏“咯噔”一下,緊走幾步來到跟前,隻見在夕陽的餘輝下,公公挺身在汽水攤前站著,仍是蜷著一隻胳膊,伸著一隻胳膊,那隻伸著的手裏攥著一個啟瓶器,啟瓶器緊緊地壓在案上的一顆釘子上。劉小水知道,那隻釘子是公公用來練習一隻手啟瓶用的。公公看上去滿麵紅光,嘴角處流著長長的水涎……原來人們是在看公公嘴角的水涎,這麼多人都在看公公嘴角的水涎!水涎拉得很長很長,搖搖曳曳的吊垂著……
劉小水走上前去,叫了一聲:“爸……”
老人沒有吭聲,老人半勾著頭一聲不吭。老人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去,看上去竟然笑模笑樣的。
劉小水看著公公,倏地,她的臉色變了,她上去推了一下公公,隻見公公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歪下去!她趕忙扶住公公,到了這時候,她才發現公公已經死了,公公竟是站著死的……
這時,圍觀的人群慌亂地動了一下,有人跑上前來,說:“送醫院吧,趕快送醫院吧!”
此刻,劉小水反倒不害怕了。她默默地扶住公公,在眾人的幫助下,一下子把公公背了起來,爾後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她默默地說:“爸,回家吧,咱回家吧。”
晚上,男人去通知親友和單位去了。劉小水燒了一些熱水,獨自一人給公公擦洗身子。公公很安詳地躺在那裏,臉上透著從未有過的紅潤。換衣時,她一下子就看見了那瓶安眠藥,那瓶藥原來就在公公的脖子裏掛著!公公在藥瓶上係了一根小繩,他白天一直把那瓶藥掛在他的脖子上……
劉小水一邊給公公擦洗一邊默默地流淚。她覺得很對不起公公,公公是個很硬氣的人,公公沒有吃那瓶藥,公公用半殘的身子,用僅有的一隻手,站在街口上勞作,直到最後那一刻……
掀床的時候,劉小水又發現,公公的褥子下已經鋪滿了他掙來的錢,那大多是一角一角的、一元一元的票子,更讓人震驚的是,公公還寫下了一張小紙,在這張小紙上,公公用鉛筆記下了他患病以來所欠下的錢數,有一些數目已經打過勾了;還寫下了火化的費用……劉小水看著,眼裏的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在以後的時間裏,劉小水一直在數那些票子。那些錢的數目並不很大,可她總是走神兒,數著數著,眼前就出現了公公的那張臉,她看到的是公公賣汽水時的那張臉,公公的臉很舊,紋路一道一道的,那是一張歪臉,有著一股狠勁的臉,上邊全是勞作的印痕。她聽見公公說:我看病借的錢,我自己還。十點鍾時,通用機械廠的廠長和工會主席來了。廠長在老人跟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回過頭說:“家裏有什麼要求,說吧。”
男人看了看劉小水,劉小水默默地說:“沒啥要求。”
廠長愣了,廠長知道,每到葬人的時候,家屬是最難纏的。廠長遲疑了一下,說:“這個,廠裏效益不大好。不過,沈師傅是老工人,老模範,力所能及的,政策允許的,我盡量滿足……”
男人又看了看劉小水,說:“那藥費的事……”
劉小水說:“不用。爸說過,不麻煩廠裏。”
廠長看了看劉小水,他知道這個女人去過他家多次,總纏著他報銷藥費……現在看她這樣說,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心裏就有些怯怯的。就說:“這樣吧,廠裏救濟一千塊錢,其他按規定辦……”說著,他看了看工會主席:“老王,你把這事辦了。”
工會主席趕忙點頭說:“行,行。”
劉小水卻十分果決地說:“不用救濟。我們不要救濟。”
聽這麼一說,廠長更慌了。廠長看了看工會主席,說:“老王老王,你留下吧,看看還需要什麼……我還有個會。”說著,又安慰了兩句,趕忙走了。
廠長走後,工會主席忙說:“天熱,後事還是早辦好。剛才,廠長在這兒,你們不提,現在他走了,超過一千,我做不了主……”
劉小水很幹脆地說:“不要你做主。”
十一
一送走老人,劉小水就急著往廠裏趕。她已經好幾天沒到廠裏去了,不知道他們糕點廠跟港商合資的事到底怎麼樣了?她擔著心呢。
當她來到廠門口的時候,卻見大門口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再往廠院裏看看,也沒有人,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她有點詫異,忙朝傳達室裏溜了一眼,隻見那個看大門的老頭,無精打采地在屋裏坐著,正眯著眼打瞌睡。她忙問:“大爺,廠裏怎麼……”
老頭睜開眼來,看了看她,仍是無精打采地說:“……嗨,黃了。”
劉小水問:“啥黃了?”
老頭懶得多說,隻擺了擺手說:“去吧去吧,廠裏正開會呢。那事兒黃球了!”
劉小水快步走進會場,隻見幾百名工人們全都在三車間裏站著,黑鴉鴉一片人。誰也不說話,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有廠長一人在講話,廠長的臉腫得像麵包似的,不時地吸口涼氣。廠長說:“……我剛才已經說了,我對不起大家。跟港商的談判失敗了。港商提的條件我無法接受,也不敢接受。為了跟港方合資,咱們廠前前後後花了二十多萬,可到了現在,港商提的條件越來越苛刻。咱廠有三百多名工人,港商提出隻留三十名,其餘的全部裁掉,這事我能答應麼?我要是答應了,怎麼跟大家交待呢?!另外,港商提出讓副市長的妹妹做港商代理,這也是我不能答應的……說心裏話,這裏邊有許多彎彎兒,是我不能說的。可我必須給大家一個交待:為什麼港商會一變再變,這主要是市裏的某一位領導起了作用,這位領導把港商接到家裏,別的話我就不能多說了……”
會場裏很靜,人們全都傻傻地望著廠長……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響起了尖銳的哭聲!爾後又突兀地戛然而止……人們四下尋去,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人們終於看到了一個戴黑紗的女人,這女人她緊咬著嘴唇,卻是滿臉滿臉的淚!這就是劉小水。劉小水憋不住大哭起來,整個會場上都響徹著她的哭聲!談判失敗了,廠長沒哭,主任沒哭,劉小水哭了……
立時,會場炸了!工人們亂哄哄地嚷叫起來……
廠長大聲說:“在目前的情況下,咱們廠沒有別的辦法,也沒有別的退路,隻有宣布破產……”
這時,工人們全擁到前邊,鬧嚷嚷地圍住了廠長……廠辦主任在一旁揮著手說:“這事不怪廠長,主要是市裏,大家有意見可以找市裏……”
工人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在車間裏擁來擁去,隻有劉小水站在那兒沒動。她站在湧動的人群中,人像是木了似的,就那麼站著。李月琴走過來,拍著兩手對她說:“成天讓人笑,讓人笑,笑來笑去這不還是一樣麼?這不還是一樣麼……”可劉小水就像沒聽見似的,仍是那麼愣愣地站著……好久之後,她才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人了,人們都鬧嚷著到市政府去了。
外邊的太陽很毒,陽光火辣辣地照著,可劉小水走出來的時候,卻覺得身上很冷。此刻,組長走到她的跟前,小聲說:“廠長的意思是,讓大家都到市裏去反映情況。廠長說連去三天,市裏肯定解決……”
劉小水想了想說:“我不去了,我不想去了。”
組長說:“去吧,廠工人都已經去了……”
這一次,劉小水很堅定地說:“我不去了。你看我戴著黑紗呢……”說著,就往廠外走去。
劉小水回到家,見男人也在家裏坐著,她說:“你怎麼不上班?”
男人苦著臉說:“我被車間組合掉了。車間主任說……”
劉小水默默地望著男人,說:“掉了就掉了吧。”
男人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再送送?”
劉小水說:“送啥?禮輕了人家看不上,重了咱又送不起……”
男人張了張嘴,遲疑了一會兒,說:“要不就炸些梅豆角吧?你過節炸的梅豆角,他們都說好吃……”
劉小水半天沒有說話,好久好久,她才站起身來,說:“你買糖去吧,買五斤糖。”
男人聽話地站起身來,乖乖地買糖去了……
晚上,劉小水整整熬了半夜,她先是揉出來七斤麵,不用稱她也知道有七斤麵。她把麵揉得很好,揉麵的時候她什麼也不想,隻是兩手在麵裏動著,動得很滋潤,這裏麵含著一種感覺,有一種很快樂的東西在麵裏含著,她覺得揉到了,到了麵不沾手的時候,她就知道揉到了,她揉出來的麵從來沒有這麼好過。爾後擀角了,角要擀得均勻,要厚薄一致,過去逢年過節給家裏人做,都是馬馬虎虎的,是那個勁兒就行了,這回是最後一次了,廠垮了,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以後她就不再是糕點廠的女工了,所以她格外講究,她擀出來的皮,捏出來的角一個個就像是機器做出來的一樣,比機器做的還要好。炸的時候,她仔細傾聽著油鍋的聲音,到油開始發亮,油煙還未冒出來的時候,她才把角子丟進去,那是最佳的火候,丟進油鍋裏的角翻上來就是焦黃色了……接下去是熬糖,熬糖漿是很講究溫度的,超過七十度糖漿就灌不進去了,低於七十度也不行,家裏沒有溫度計,那就隻有用手量了,她不時地把手貼在熬著的糖漿上,一次次地試量糖的溫度,憑感覺尋找最佳的溫度點,爾後把炸好的角丟進去……終於,她炸好了十斤梅豆角,那是她由始以來炸出來的最好的點心,每一個角都把蜜一樣的糖漿灌進去了,灌得很好,一個個看上去飽嘟嘟的。她心裏說:真好。
男人站在一旁,一直在看她做,男人忍不住想捏一個嚐嚐,她打了他一下,說:“這不是讓你吃的,這麼好的東西,不是讓你吃的。”她自己也沒有嚐,她舍不得嚐。接著,她又對男人說:“這是最後一次了。你記住,這是最後一次,咱總不能給人送一輩子!”男人喏喏的。
第二天,男人提著點心到車間主任家去了……男人沒有多久就又回來了,仍然是苦著一張臉,男人說:“主任看都沒看,主任那兒淨好煙好酒。主任說,他做不了主……”
劉小水愣了一會兒,說:“他沒看麼?他看都沒看?”
男人說:“沒看。”
劉小水默默地說:“他要是嚐嚐……這是最好的點心。”
男人又說:“也許是這個塑料袋太舊了……”
劉小水盯著那些梅豆角看了很久很久,整整十斤那!整整炸了半夜……爾後,她二話沒說,掂上就出門去了。男人忙問:“你幹啥呢?”她氣呼呼地說:“我扔了它!”可出了門,她又有點舍不得,她掂著這袋梅豆角走了一條街,然後她又重新把梅豆角掂了回來,倒在一個大盤子裏,再次走上街頭,鼓足勇氣高聲吆喝說:“誰要梅豆角,誰要梅豆角!嚐嚐,都來嚐嚐……”沒想到,一個小時不到,竟然賣完了。
點心賣完後,劉小水回到家又大哭了一場。
十二
七天後,劉小水在街頭上擺了一個賣點心的小攤,專賣梅豆角。男人成了她的下手,來來回回地給送貨。她站在攤前,笑著對過往的路人說:“嚐嚐吧,自己做的,幹淨。”生意居然很好。
她把孩子也接過來了,就在她的攤旁,擺放著一個小孩車,孩子站在車裏,在陽光下笑笑立著,牙牙學語。
那個教禮儀的老師從她的攤前路過,望著她說:“你會笑了。”
劉小水就很自然地露三分之一牙,笑著說:“我爸說,人死了,細菌也就死了。人活著,細菌也活著。”
老師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