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她一直諦聽著公公房裏的動靜。她是想趁公公睡熟的時候,把那瓶藥取出來。隻要取出那瓶藥,她就不再欠公公什麼了。
夜深了,她悄悄地下了床,悄悄地來到了公公的房裏。剛一站定,就聽見了公公的咳嗽聲。黑暗中,公公躺在床上,兩眼發出貓一樣的亮光。她望著公公,公公也望著她。終於,公公說:“國福該回來了吧?”
她說:“爸,不是給你說了麼,國福出差了。”
公公說:“也該回來了。”
她說:“快了吧。大概快了。”
公公咳嗽了兩聲,又說:“不是說不超過十五天麼?我聽人說拘留不超過十五天……”
她望著公公,不知道該說什麼。國福的事,她沒有告訴公公,可公公還是知道了……
公公說:“你去睡吧。”
她說:“爸……”
公公說:“知道。去睡吧。”
黑暗中,她看見了那個藥瓶,那個藥瓶就在公公的床頭上放著……
五
課上到第三天,下午的時候,她們正在跟著老師走“國標”,廠辦主任突然來了。廠辦主任說:“停停,先停停。”
老師問:“怎麼了?”
廠辦主任說:“先停停,有個活動。”
爾後,廠辦主任把她們招集在一起,很嚴肅地宣布說:“晚上有個活動。不是港商,港商還沒到。審計局的到咱們廠裏來了。晚上咱請人家吃個飯,飯後到皇上皇去,活動活動,你們都要參加。注意,一定要熱情。特別是那個姓沈的,沈科長,一定要讓他玩高興了,這跟咱們廠的前途有關……”
一時,女工們都很緊張。有人說:“國標還不大會呢……”
廠辦主任說:“有個三步四步也就應付了。主要是熱情……”
劉小水對廠辦主任說:“主任,我想請個假。我……”
廠辦主任看了她一眼說:“不準假。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誰也不準請假。”主任又看了看眾人,接著說:“都回去拾掇拾掇,弄得利落些,該化妝的化化妝。”
晚上,一輛破麵包車把她們拉到了“皇上皇舞廳”。進了舞廳,劉小水就覺得眼暈,到處都是半明半暗的光,到處都是半明半暗的顏色,閃閃爍爍的光,閃閃爍爍的顏色,人就像是在夢裏一樣。隻見沙發是一小團一小團的,中間是一個圓圓的小矮桌,桌上放著各種飲料,人卻沒有幾個。廠辦主任走在前邊,恭身對坐在一小團沙發裏的人說:“各位,各位,分開坐吧!分開坐。”於是,那些人就分開坐了。廠辦主任領著她們,一小團沙發裏填一個,一小團沙發裏填一個,填到一個紅胖子跟前時,一下填了兩個……劉小水也被填到了紅胖子跟前,看到她們,紅胖子很客氣地笑了笑,她們也趕忙笑笑,“露三分之一牙”。還沒等坐穩身子,音樂響了,就聽見廠辦主任彎著腰四下裏跑著小聲說:“上,都上,主動點。”
劉小水站起來時,發現有六對已經下了舞池。紅胖子跟了女工小葵……她隻好重新坐下來。望著眼前的小桌,桌上擺著各種飲料,還有瓜子和口香糖。這時,女工李月琴貓著腰湊了過來,貼著她的耳朵小聲說:“劉姐,你知道今晚廠裏花多少錢嗎?”劉小水問:“多少錢”?李月琴說:“舞場的雅座全包了,還打了折,要三千。”劉小水愣愣地望著她:“多少?”李月琴說:“不騙你,三千。”劉小水說:“不會吧?不會。”李月琴拿起一罐“健力寶”,說:“你知道一罐這個多少錢?”劉小水問:“多少錢?”李月琴說:“外頭賣五塊,這裏賣二十。”她又拿起一盒口香糖問:“你知道這個多少錢?十塊。”劉小水說:“就這麼一小盒?”李月琴說:“就這一小盒。你信了吧?”劉小水不吭聲了。李月琴抓起一包瓜子塞進了劉小水的衣兜,說:“不吃白不吃,給孩子帶回去。”不知為什麼劉小水突然想哭。
跳第二輪舞的時候,紅胖子邀了劉小水,紅胖子臉喝得紅彤彤的,走路有點搖晃。他一邊跳一邊笑著對劉小水說:“你,你有一顆痣。”劉小水趕忙“露三分之一牙”……那人又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有一顆痣,很好。”劉小水再“露三分之一牙”。那人的手在劉小水的背上滑了一下,稍稍用了點力,看著她說:“你,你那一位呢?那一位在哪兒工作?”劉小水又“露三分之一牙”,遲疑了一下,說:“在局裏。”那人的手又稍稍鬆了一點,說:“哪,哪個局?”劉小水說!“局裏。”那人說:“知道。是哪個局?”劉小水默然說:“算了。不說他了。”那人說:“噢,我明白了。”爾後,那人手很正常……
跳第三輪舞的時候,女工小葵正跟人跳著,卻“呀”的一聲,手捂著臉從舞場上跑下來了。她跑到劉小水跟前,往沙發上一坐,哭著說:“他捏我屁股。他捏我屁股。”這時,廠辦主任匆匆跑過來,低聲說:“別吭,別吭。姑奶奶,不準再吭了啊。回頭再說……”說著,又趕忙拉起劉小水,說:“上去,你快頂上去。”劉小水就站起身來,頂上去跟那個酒糟鼻子跳。酒糟鼻子訕訕地笑著說:“開個玩笑嘛,開個玩笑……”劉小水隻好重新“露三分之一牙”。酒糟鼻子說:“其實我們不願來。是你們廠裏非讓來,像這種檔次,是比較低的,我們一般隻去藍天。去過藍天吧?”劉小水搖了搖頭。酒糟鼻子說:“那是個好地方。”跳了一會兒,酒糟鼻子又說:“你們廠那些破事,不說也罷……早早晚晚還得我們蓋這個章啊。”說著,一隻手又滑了下來,看樣子想捏劉小水的屁股,看了看劉小水的臉色,手又浮上來了,說:“你很不一般,你有一顆痣。”
舞跳到了半夜,待送走客人,已是淩晨一點鍾了。一直站在門口恭身送客的廠辦主任,這時才把臉上的笑抹去,沉著臉走回來說:“開個會。”爾後,他的目光在眾女工臉上掃了一圈,嚴肅地說:“今天我要批評你們。批評什麼你們心裏清楚。老實說,我也知道審計局那些人是王八蛋。我能不知道他們是王八蛋麼?他們走一處吃一處。什麼沒吃過?什麼沒玩過……可是,咱們廠現在正是關鍵時候,廠長正在廣州跟人家港商談判。急需審計局的審計報告。咱們廠目前的情況是資不抵債,又必須讓他們審計出資產雄厚的數字來,這樣在談判桌上才有話說。這是求著人家的事呀!你們是廠裏的職工,說起來就和我的親妹妹一樣,讓你們受委屈我心裏也不好受。哪個王八蛋心裏好受!可是……你們能不能為廠裏想想?”
眾女工都被感動了,一個個愣愣地望著發火的主任。小葵眼裏仍含著淚,小聲嘟噥說:“他捏我屁股……”
李月琴說:“那你說,讓人家想怎麼就怎麼?”
廠辦主任說:“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我是說,摸摸捏捏的……隻要不是太那個了,就算了。這作為一條紀律吧。”
李月琴說:“屁紀律。”
廠辦主任說:“就算屁屁紀律吧。”
廠辦主任說到這裏,擺擺手說:“算了,時間不早了。以後注意就是了。”說著,廠辦主任從兜裏掏出一小疊錢來,說“今晚大家辛苦了,一人發十塊錢,吃碗燴麵吧。”爾後女工們一個個排隊到廠辦主任跟前領錢……
劉小水手裏捏著十塊錢,突然笑了。廠辦主任愣了愣,說:“你笑什麼?嫌少?”
劉小水說:“不是。”
廠辦主任說:“那你笑啥?”
劉小水說:“我忘了給我公公掂尿壺了。”
眾女工全都哈哈大笑!
六
星期天,母親耍了一個小小的陰謀。
母親先是打發父親去守廁所。爾後把哥哥姐姐弟弟全都叫來,說是要開家庭會。等人來齊後,母親從衣兜裏掏出一張化驗單,先遞給大哥看,接著又遞給二哥,二哥看了遞給姐,姐看了後遞給劉小水,劉小水又遞給了弟……等他們都看過之後,母親說:“你爸以前是肺氣腫,這你們都知道。現在又轉成肺那個了,醫生說發現了那個細胞……這事你爸還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他知道。你們誰也不能給他說。今天把你們找來,就是跟你們商量商量,這病還治不治了?”
一時,屋裏的空氣就有些緊張。眾人都不說話。片刻,大哥捋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驀地站起身來,表現出了少有的果決。大哥說:“治,怎麼能不治呢。”
二哥是鐵路工人,穿著一身體麵的製服,他不大愛說話,隻是慢慢地吸著煙。他工資是有保證的,手裏略顯寬裕些。不過,他也剛剛買下房子,說話就有點吞吞吐吐,他說:“爸這麼大歲數了,動手術怕是有危險吧?”
姐姐在糖煙酒公司上班,夫妻關係不好,兩口子經常打架,一打就摔東西。她抿了一下嘴,說:“這病,動手術、是不大好……”
母親說:“我也不主張開刀,那樣花錢太多。人老了,早早晚晚也是一股煙兒,不能再給小的添累了……”
大哥從二哥拿的煙盒裏摸出一支煙來,不慌不忙地點上,說:“媽,看你說哩。不是怕花錢,隻要能治病,花多少錢……”
母親看了大哥一眼,大哥怏怏地坐下來,不再說了。
姐姐說:“我們公司有個經理,也是這個病。花了十幾萬,也沒治好……”
母親臉一變,馬上說:“你說這幹啥?不治就不治,你說這話幹啥?”
姐姐趕忙解釋說:“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母親沉著臉說:“那你是啥意思?你不用說了……”
立時,又是一片沉默。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接著說:“我也沒想讓你們多花錢。我最近打聽到一個吃中藥的偏方,都說能治這個病。一副藥一百多,一個療程三十副。這得幾千塊呢。你們說說,看咋辦吧?”
大哥立場鮮明,大哥說:“治吧。多少錢也得治呀。”
二哥看母親不高興了,也說:“治吧。花多少,我們幾個抬出來。”
姐姐沉吟了一會兒,很勉強地說:“爸有病了,不是別的事,我,我也算一份吧。”
弟弟隨口說:“老頭一輩子了,該花花吧。我也沒說的。”
隻有劉小水沒有表態。劉小水覺得沒法表態。她手插在衣兜裏,緊緊地捏著母親給她的二百塊錢,手心裏都捏出汗來了。這二百塊錢是昨天晚上母親偷偷塞給她的。母親沒說別的,隻說:“你先拿著,不是讓你花的,明天給我拿來。”這就是說,母親知道她拿不出錢來,所以母親私下裏做了一點手腳。她不安地看了大哥和小弟一眼。大哥廠裏早就開不出工資了。大哥買房時交集資款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大哥經常來找母親借錢,一次次地來……卻從來沒有還過。大哥不可能拿出錢來。小弟也拿不出錢來,小弟好賭,一次次的輸,也常常跑到母親這裏混飯吃……可他們卻仍然做出一副氣壯的樣子。她懷疑母親有可能也在他們那裏做了手腳。想到這裏,劉小水心裏很不是味。
母親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的含意是很清楚的。劉小水這才抬起頭來,有些慌亂地說:“我也……拿吧。”
這時,大哥再次站起身來,說:“我是老大,理應帶頭,我先拿吧。”說著,他很體麵很從容地從兜裏掏出三百塊錢來,放到母親的麵前。
緊接著,小弟也從兜裏掏出錢來,很豪氣地說:“我一時手頭有點緊,先擱這兒二百,餘下的回頭再說。”
劉小水立時就明白了,大哥和小弟拿出來的錢肯定也是母親給的。母親心裏像明鏡一樣……
終於,二哥說話了,二哥說:“我也先拿三百吧。讓爸先用著,不夠回頭再說。”說著,二哥從兜裏掏出錢來,數了數,說:“隻有二百九了。回頭我送來。”
姐姐也從她掂的包裏掏出錢來,說:“我也拿三百吧。”她還特意說明,“這是我從銀行取來的公款,回頭我再補上。”
此刻,劉小水才有點不好意思地從兜裏伸出手來,把手裏捏了很久的那二百塊錢拿了出來……她氣不壯地小聲說:“我,先拿二百吧……”
到了這時,母親那繃緊的臉才露出了一絲笑容,母親說:“不管多少,都是有孝心的。你爸的病,就那樣了,也不多拖累你們,家裏有我呢。”
等到天黑之後,哥哥姐姐弟弟們全都走了。劉小水因為要等著給孩子喂奶,就沒有走。一直捱到了這般時候,母親才默默地把那疊錢拿出來,放在了劉小水的身上……
劉小水說:“媽,這,這是……”
母親說:“你大哥確實沒錢,他好喝酒,成天喝,塌一屁股。買房交集資款還是纏著我給他湊的。他拿那三百也是我給的。老三更不用提,自己還養不住自己哪,也別想要他一分。那二百也是我私下裏給他的。你二哥在鐵路上,日子好過一點。你姐那一窩,生氣歸生氣,也比你強……他倆這六百,加上我借這六百,統共一千二。有四百還是從看車的老徐婆那兒借的。看能不能把國福買出來……”
劉小水說:“媽,爸……?”
母親說:“你爸就那樣了……”
劉小水心裏一濕,把錢又推了回去說:“媽,這錢我不要,我不能要。就讓他在那兒住吧。”
母親說:“當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姊妹們也不比往常了,各自一家,說起來都有難處,誰也顧不得誰了。我不這樣說,怕是這六百塊錢也擠不出來……”
劉小水哭了。她想,日子怎麼過到了這種地步?親哥哥親姐姐的,一母同胞,還用得母親這樣去“詐”?!
母親又說:“你爸說了,他不怕咒。咒咒也死不了人。”
劉小水默默地說:“媽,這錢我慢慢還吧。”
說話間,母親就又變臉了,母親說:“你別給我說這種話!”
劉小水說:“媽,我是真還……我一定還。”說著,她又掉淚了,臉上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串一串地落下來。
母親說:“就你淚淺。”
劉小水眼裏含著淚,默默地笑了。
七
又是一個“活動”。
這次是跟銀行搞“活動”。廠辦主任說:廠長的電話打回來了,要我們想辦法跟銀行搞好關係。將來跟港商合資,港方出百分之六十,咱們出百分之四十,這“四十”裏邊有二十以廠房設備抵,餘下的二十主要靠銀行貸款。這次馮行長帶隊來咱廠考察項目,咱們一定要熱情接待。晚上去藍天……
於是,學過些“禮儀”的八個女工誰也沒讓回家,六點鍾就集合了。到了七點鍾的時候,廠辦主任又打發人回來通知說:客人正在“全聚德烤鴨店”吃飯。吃過飯可能要去洗“桑拿”,因為有客人提出要去洗“桑拿”。讓她們不要動,耐心等待。於是,每人發一個燒餅,說讓先墊墊饑。
女工們坐在那輛破麵包車裏,一邊啃燒餅一邊罵娘。都說廠辦主任不是東西,拿人不當人,是個溜溝子貨!罵著罵著,有女工不好意思地問:啥是桑拿?有人說:不就是洗澡唄。有人說: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洗。又有人問:那是怎麼洗?有人說:帶按摩呢,一個鍾點幾百塊!又是一片罵聲……隻有劉小水一個人沒有罵。劉小水有點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著男人的事。她早上到派出所去了一趟,兜裏裝著那一千二百塊錢。所裏人說:你就是劉小水?她說,我就是。所裏人拍著桌子說:太不像話了!你們這家人真出奇。別的人家出了事,都是跑前跑後的,恨不得立馬把人弄出來。你們可好,一直不照麵!怎麼著,抗上啦?!劉小水趕忙解釋說:不是不照麵,是借不來錢……所裏人翻開眼看了看她,說:錢拿來了?劉小水說:他就一回,能不能……?所裏人一拍桌子說:又是這話?!到現在了還不老實?告訴你,三千塊錢一分也不能少!你不要以為熬過十五天就可以走人了,沒那回事!回去吧,回去趕緊湊錢,啥時候錢湊齊了,啥時候來領人……出得門來,劉小水又掉了兩眼淚。
八點半的時候,又有人來通知說:客人正在本市“第一樓”洗“桑拿”。很快就要出來了,讓她們馬上去藍天等著。於是,破麵包車立即開動,把她們送往本市最豪華的藍天舞廳……
一直到九點鍾的時候,客人總算到了。到底是銀行的人,又剛剛洗了“桑拿”,一個個看上去西裝革履,紅光滿麵。廠辦主任腰勾得像蝦一樣,頭前領著。一邊走一邊對女工們小聲吩咐說:快進去,快進去。咱們包了三個卡拉OK包間,一個是“玫瑰廳”,一個是“貴妃廳”,一個是“菊花廳”。於是,八個女工又分別被領進了三個廳。這些廳看上去有十幾平方大,光線半明半暗的,牆上到處都是紅紅綠綠的壁燈,地上還鋪著厚厚的地毯,看上去金碧輝煌……劉小水和李月琴、小葵被分進了“菊花廳”。進“菊花廳”的銀行客人是兩個科長一個股長。科長一個姓馬一個姓卞,聽口氣那馬是正的,卞是副的;股長年輕些,姓吳。那姓吳的雖然年輕,因為在銀行工作,又因為當上了股長,走路也是高視闊步,一副滿不在乎的氣派。三個人卻又是三種愛好。馬科看起來有四十來歲的樣子,人長得富態態的。他不喜歡跳舞,喜歡卡拉OK。他進來往沙發中間一坐,就是OK,而且特別喜歡唱“嫂子”,張嘴就是:“嫂子,借你一雙大眼……”卞科人很瘦,看起來很嚴肅很正統一個人,卻也是喜歡唱卡拉OK,不過他最喜歡的是“瀟灑走一回”,張口就是:“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吳股是喜歡跳舞的。不過,他進來就瞄中了年輕漂亮的小葵,隻抱著小葵一個人跳,而且隻跳“一步搖”……這天晚上,小葵倒是沒叫一聲,隻是不時地看劉小水和李月琴一眼,偷偷地給他們兩人使眼色,希望能換一換她。可吳股一換人就不跳了,結果還是小葵陪他跳。劉小水和李月琴則成了抄歌單的,兩人輪換著跑出去送歌單。在一次次送歌單的過程中,劉小水才知道,在這裏唱一首歌竟然要十塊錢!當馬科點歌點到五十一首(其中包括十七首“嫂子”)、卞科點到四十七首(其中包括十一首“瀟灑走一回”)時,劉小水突然踉踉蹌蹌地跑到藍天的門外抱頭大哭起來!李月琴趕忙叫來了廠辦主任,廠辦主任匆匆趕出來,好言好語地問:“怎麼了?你到底是怎麼了?”接著又罵著:“我也知道那些王八蛋不是東西!是摳你了是掐你了?”劉小水隻是哭個不停,哭得廠辦主任眼也濕濕的。廠辦主任紅著眼說:“你說吧,到底怎麼你了?要是真作孽了,別看是銀行的,我也不饒他!”到了這時,劉小水又不哭了,她擦了擦眼裏的淚,默默地說:“不是。”廠辦主任又問:“是摸你了?”劉小水又說:“不是。”廠辦主任愣愣地望著她,說:“那到底是怎麼你了?姑奶奶你說話呀……”劉小水又默默說:“啥也不為。”廠辦主任說:“啥也不為,你跑出來哭個啥?你說實話,到底為啥?”劉小水喃喃地說:“主任,唱一首歌就要十塊錢麼……”說著又掉淚了。廠辦主任仍然不明白,說:“是呀,怎麼了?”劉小水又喃喃地說:“一首歌十塊錢。”廠辦主任說:“十塊就十塊,礙你什麼事了?”劉小水又說:“我沒想到,一首歌要十塊錢……”廠辦主任厲聲說:“你就為這事跑出來哭?!真是太不像話了!你馬上給我回去,好好招呼客人。”劉小水喃喃地說:“他們一直唱,一直唱……”廠辦主任沒好氣地說:“唱就給他們點麼!我告訴你,要是廠裏貸款的事黃了,我可不饒你!去吧,去吧,好好招呼客人。來這兒就是讓他們樂的麼。讓他們隨便點!”劉小水不再吭了,她擦了擦臉上的淚,重新又回到了“菊花廳”。走到門旁時,她站住了,重新露“三分之一牙”……回到包間後,李月琴偷偷地對劉小水說:還唱,還唱,我真想掐死他們!劉小水低聲說:“我也是。”正坐在沙發上喝飲料的馬科見她們兩人在竊竊私語,笑著問:“兩位小姐說什麼知心話呢?來來,也唱一首……”兩人趕忙露“三分之一牙”……不料,馬科又非要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於是,劉小水就隻好跟他和唱“成雙對”……唱著唱著,馬科悄悄貼近劉小水,低聲說:“你有一顆痣,一晚上我都在看你這顆痣,叫人心動啊……”
鬧到淩晨兩點半的時候,歌已唱到了三百七十四首。於是客人們興盡而去……
八
劉小水回到家,已是將近淩晨三點鍾了。
她太乏了,想趕忙睡覺。可是,推開門,卻聽見公公房裏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她趕過去拉開燈一看,隻見公公正掙紮著在地上爬哪……這時候她才想起,她又忘了給公公掂夜壺了。公公半身不遂,一定是起夜時從床上掉下來了。她急忙上前,叫一聲:“爸,你……”可她卻撞上了一雙惡狠狠的眼睛,那是公公的眼睛。公公兩眼怒視著她,一下子就把扶他的手推開了!
她又叫了一聲:“爸,我……”說著,又要扶他起來。可公公就是不起來,公公像狗一樣躺在地上,用那唯一能活動的胳膊撐著身子往外爬……
劉小水再去扶他,可公公又一次把她推開了,公公呼呼地喘著氣,一隻手緊抓著床腿,慢慢地、慢慢地撐著身子坐起來……
劉小水說:“爸,我不是有意的……”
公公喘著粗氣,嘴唇顫抖著,好半天才說:“匪了,你匪了……”
劉小水趕忙解釋說:“爸,是廠裏……”
公公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根本不容她說什麼。公公隻是重複說:“匪了,你匪了……”
劉小水聽公公話裏有話,再一次說:“爸,真是廠裏讓我……加班。”
公公抬起頭來,重重地“哼”了一聲,竟突然兀地吐了她一口,說:“呸!匪了!”
劉小水望著公公,不知怎麼的就來了狠勁,她上去攔腰抱起公公,一下子就把他從地上抱了起來!公公的身子往下出溜著,可她硬是把他抱起來了……她把他往床邊上一放,說:“坐好!”說著,一陣風似的刮出去了,旋即,她提著一把尿壺走進來,往公公跟前一遞,微微閉上眼,說:“尿吧。”
公公渾身像篩糠一樣抖著……
她眼裏含著淚,惡狠狠地說:“你尿啊!”
公公哭了,公公像小孩一樣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爾後,劉小水又折下身去給公公鋪床。她鋪床的目的是想找那瓶藥,她想,公公一定是把那瓶藥塞在什麼地方了……可她把被子、褥子、單子全都翻了一遍,卻仍然沒有找到那瓶藥。她隻是看到了一些錢,那是公公賣汽水掙來的錢,公公把賣汽水掙來的錢全塞在褥子裏了,褥子裏鋪著一張張的毛毛票。她沒動那些錢……
過了一會兒,公公塌著眼皮嘟噥說:“你匪了。”
她說:“我就是匪了。”
公公說:“你匪了。”
她說:“我就是匪了!”
就這樣,公公說一句,她還一句;公公再說,她再還……兩人的目光對視著,都是惡狠狠的。片刻,她覺得和老人這樣對嘴沒有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就說:“你老了,我不跟你一樣。”說著,扭身回房去了。
躺在床上,劉小水仍覺得委屈。她知道,公公是看她穿裙子了,又回來這麼晚……過去她上班從來不穿裙子,她也隻有兩條裙子……她又想起回來的路上,她曾經遇上了一個男人,那男人也是從舞廳裏出來的。看上去西裝革履,很體麵很有錢的樣子。那人在後邊跟了她很久。那個男人湊上來對她說:“交個朋友吧?”她沒有吭聲,隻是越走越快。那男人又說:“交個朋友嘛!”她走得更快了。可那男人仍死皮賴臉地跟著她,那男人說:“認識一下嘛,明晚我請你吃飯怎麼樣?”她說:“你別跟著我,你老跟著我幹什麼?”那人說:“認識一下嘛。認識一下也沒啥壞處……”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她出溜兒一下鑽到路邊的廁所裏去了。蹲在廁所裏,她的心怦怦亂跳,她想,那人要是……要是……要是……爾後再……她會怎樣呢?這樣想著,她的臉不由地紅了,她罵自己說:你不要臉,真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