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裏靜靜的。
下地的似乎又照常下地了,偶爾有拿簸箕的女人在村裏走過,也是匆匆忙忙,隻有雞們、豬們在悠閑地撒歡。間或,從田野上傳來灰驢的一兩聲叫,淡遠而悠長,仿佛扯著日影兒慢慢移……
然而,這平靜又有些讓人不安。要細細聽,在莊稼人的院落裏,這兒、那兒會有竊竊私語;而在那一堵土牆的後邊,高大瓦屋的窗欞處,或是雙扇老式大門的縫縫裏,也正有一雙雙眼睛在窺探。這私語和目光,又分明是衝著村中那三間新式平房去的。
這三間新式平房是山根年初才蓋的,在村裏雖數不上頭一份,倒也稱得上氣派:大窗明玻璃,比一般房子整整高了三尺。隻是院牆還沒打起,灶屋是舊的,院裏還不曾看到女人呆過的跡像。明白人一下子就會看出,主人的好時光剛剛開始。
可此刻,這三間新式平房的主人——山根,卻呆呆地蹲在院子裏,那神情象是一隻被打蔫了的狼。五尺高的漢子喲,就那麼縮成鱉樣的一團,兩隻大手用力地揪著頭發,臉色烏青,眼神木滯,透著嚇人的死光。誰看到這樣的目光,誰心裏就會不由得打寒顫:他才二十六歲呀!
鄰家那隻蘆花大公雞已經是第三次在他麵前挑釁了。它探探頭,往前挪一步,再探探頭,又挪一步,眼看已接近鄰家端來的那碗飯了,他還是一動不動。雞猶豫了,要不要再跨一步呢?這人平日是很曆害的,他踢過它。那天,當它勇敢地登上了灶屋的鍋沿,瞧他那傲氣勁:“等著吧,會有人收拾你!”——他指的是女人。當然,治家的女人比他還狠,可他還沒有女人。那麼……雞展展翅,終於又勇敢地跨前一步,雖有幾分驚乍,嘴,已經伸到碗裏去了……
山根完了。
當村裏人都開始做發家夢的時候,山根已在腦海裏給自己美美地畫了一幅“藍圖”。當然那不是吃穿不愁、囤滿囤流的“小康”,而是在不久的將來,當當那“山根公司”的經理。山根是硬性人,他不咋咋乎乎地吹,隻暗暗在心裏攢勁。這個當過三年汽車兵、有著高中文化程度的鄉下娃子的計劃,應該說是很周密的。當他經過複員後的三年苦幹,終於擺脫了一切拖累(體麵地埋葬了在床上癱了七年的老娘,又翻蓋了三間平房),待無牽無掛之後,才開始展勁的,他看準了跑運輸的利,於是便傾家、舉債買了台七噸的大“江淮”車,並且立即與五家磚瓦窯訂了送煤的合同。他算過了,隻要跑上一年,債就能全部還上。那末,再跑一年呢?
這娃子太狠了,掙錢不要命。為了還債,車買回來的第三天,在村裏人還沒有求他捎腳的時候,他便在家門口的牆上貼了一張“告示”:凡本村人乘車,不論遠近親疏,十五裏地一角;外村人乘車,十五裏地兩角。這一下就把鄉親們得罪完了。本鄉本土的,一個莊裏住著,捎個腳還要拿錢?咋不截路去呢!嘴厲的女人竟然在背後咒他:“好得車開溝裏,栽死他!”這還不算,村裏有些好事的女人要張羅著給他說媒。讓他開車送,他竟說:“這油錢誰掏?”女人們的嘴也是夠一份的:“那你打光棍吧,山根。”他傲喲:“女人,總有一天叫她們找上門來!”還有一回,車開到村口的時候,在東頭場裏幹活的人都嚷著叫他停停,好坐上“抖抖”。誰知,他高高地坐在“司機樓樓”裏,不喊倒還慢慢開,一聽吆喝,便加大油門,把車開得飛風一般,揚了人們一臉灰。
他一心奔“錢”,一心奔“錢”,三頓飯常常隻吃一頓,渴了喝口涼水,饑了啃塊幹饃。上方山拉煤,人家一天跑一趟,他一天跑三趟,晝夜不息。那眼熬得像血葫蘆一般!人們見了,都以為他掙錢掙瘋了。
終於,在七天之後的夜裏,車眼看要進村了他卻頭一暈,在下崗拐彎的時候跌進了南北潭——七丈深的南北潭。幸虧他沒關車窗,人被甩出來了……
一聲喧天的巨浪埋葬了他那宏偉的“藍圖”。一個鄉下娃子人生的第一次冒險徹底失敗了。真慘哪!
車完了,可那借了近兩萬元的債將怎麼還呢?兩萬元,一個嚇人的數目,又有誰能夠解救他呢?
山根就那麼在院裏蹲著,不管誰來勸,不管誰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陽光下,那咬破的厚嘴唇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使他顯得分外猙獰。
不會再有人借給他錢了。他麵前似乎隻有三條路:上吊;逃走;扛長工。要說扛長工,如果按村裏窯上“吉老板”給的工錢算(這工錢不算低,可他連這一條路也堵死了),他需要二十年才能把帳還清。二十年,一生最好的時光,都要用在還債上。
後院那信主的“老姑奶奶”又在祈禱了。一生都沒嫁出去的“老姑奶奶”打從信了主,不但逢五做“禮拜”,還天天啞著喉嚨唱,聲音低沉緩重,像紡線的花絮一樣時斷時續,唱得人心灰:“嗨嗨米呀……嗨嗨兔……”山根,山根,有的時候,人是不是也得信信這命?
二
兆成老漢有一點點信。
在地裏幹活的時候,他就覺得不順當。正耙地哩,套繩斷了一股,剛接好套,那借來的灰驢卻又脫韁跑了,累得他呼呼哧哧一直攆到村西窯上才“籲”住。待他抓住韁,狠狠地抽了灰驢一鞭,忽聽見有人叫他“兆成,兆成……”
一聽是吉昌林——“吉成板”的聲音,他忙抬起頭問:“啥?啥事?”
當上窯老板的吉昌林遠遠站在窯上,正威風凜凜地招呼他的工人背磚出窯,手一揮一揮的,嗓門也格外響:“山根那娃子,嗨!”
一聽這音兒,兆成老漢更慌。他拴了灰驢,急急地湊過去問:“山根出啥事了?”
“去吧,去吧。爺兒們,去勸勸他,我這會兒不得空。”吉昌林皺著眉頭說。
“咋啦?到底咋啦?”兆成老漢像是一下子被甩到雲彩眼兒裏去了,愣愣地瞪著眼問。
“唉,車翻到南北潭裏了……”吉昌林沉重地歎了口氣。那神情,就像他的輪窯塌了一樣。
這一句猶如五雷轟頂!兆成老漢頓時懵了頭。他二話不說,扭頭就走。走了半截,又忽地折回來,急頭怪腦地朝地上跺了兩腳,又忽地折回去走。心裏一個勁叫:天爺!天爺!
三個月前,老實厚道的兆成老漢把一生積蓄的三千塊錢借給了山根。這錢原是蓋房用的。山根借錢的時候曾答應過他,待年底賺過本來,給兆成老漢拉三車煤,不要運費。他的心勁不高,蓋三間坐地小瓦屋,用煤換磚當然便宜些。過日子,不都是提著心勁往上走嗎!
兆成老漢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裏走。來到山根房前的時候,他抬頭看看那半截子土牆,咂咂嘴,怔怔神兒,又往前走,勾著頭一步步走回家去。進屋蹲下來,一連吸了三袋煙。
吸過煙之後,他想:這娃子心性太高,會不會一下子想到絕路上去?這念頭嚇了他一跳!於是,又慌慌地從家裏走出來,朝山根家奔去。遠遠,當他又看見山根家那半截土院牆的時候,站住了,又是蹲下來吸了三袋煙,才緩緩地站起,弓著老腰往山根家走,走得很慢。
在這個世界上,做人不是很難嗎?他活過六十四個年頭了,他知道做人難。可他那三千塊掙哩老不容易呀!那裏一滴血一滴汗地換,一口一口地省……可還得做人,還得做人,既然是個人……
進了院子,山根翻開眼看看他,沒有吭聲。他也沒有吭聲。就又蹲下來,默默地吸旱煙,吸了兩口,又把手伸進懷裏,摸摸索索地掏,久久,摸出平日見鄉幹部才掏的紙煙來,哆嗦著手遞給山根。山根接過來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這會兒,兆成老漢開腔了:“娃子,你可不能往絕路上想啊!你放心,我不問你要錢。這種時候,我不能問你要錢。你……想想辦法吧。”
山根的嘴角痙攣地抽搐了一下,笑了。那慘然冰冷的笑使兆成老漢一陣臉紅,又一陣心悸。他低頭看看那被雞們啄得“麻坑”點點的飯碗,又望望遠處那一縷一縷的還未散盡的炊煙,囁嚅了半晌才說:“找找吉老板吧。娃,低低頭,咱低低頭。如今隻有他了……”
山根還是不說話。那慘冷的笑依舊掛在臉上,像止不住似地機械地抽動著麵部神經,顯得惡狠狠的。
兆成老漢不忍再看山根那張“灰”了的臉,忙說:“娃,我去,我去。”說著,他長長地歎口氣,腳步遲疑疑地邁著,待出了院了,才騰騰地加快了腳步。又走,又折,心亂得像一窩麻。最後把孫子毛頭叫了過來,低聲吩咐說:“毛頭,你看住山根,隻要他進屋一關門,就趕緊叫我。聽見了?”
五歲的毛頭順從地點點頭,規規矩矩地站在了那堵矮牆的後邊。可孩子畢竟是孩子,他一會兒探頭看看,一會兒又看看,待瞅過幾回,便怯怯地溜到牆邊喊:“山叔,我去玩哩,你可別關門!”
“噗嗒”,一顆淚珠從山根眼裏滾了出來。
三
鄉農貸員兆保立是吉兆村第一個過“城市生活”的人。
他原是很瘦很瘦,尖尖的一個臉兒,眉眼上也看不出福相來。那時候,他有什麼辦法呢?家裏,一個病怏怏的懶女人拖著三個娃,日子總是過得很艱難,又總是欠著隊裏什麼,每到年底,也總要請客才能免去那拖欠了很久的公債。一個月四十二元的工資實在是不抵用的,好在“大鍋”裏攪混,厚道的莊稼人也就不說什麼。
可是,終於有一日,人們見他從鄉裏回來的時候哼著梆子戲,那破爛的自行車竟也換成了新“飛鴿”,後來,常有人請他喝酒,兩隻眼總是醉眯眯的。再後,就跟城裏人一般模樣了,每天早上照例是一磅鮮牛奶外加兩個荷包蛋。那奶是外村人送的,並不像城裏人那樣排在街口傻等。飯後呢,也學城裏人去“散步”,去呼吸那“新鮮空氣”。這“鍛煉”也是太陽老高老高才開始,背著手圍村走一圈間或也認真地甩甩胳膊,呼呼,吸吸,兜裏還一準裝著“小戲匣子”隨他唱。就這麼天天鍛煉,猴瘦的兆保立竟然一日日胖起來了,不但臉色紅潤,尖下巴也成了雙的,打一個肉乎乎的褶兒。
每當他“散步”到窯場的時候,要是吉昌林在,他定要喊上一句“早啊,支書大老板!”
吉昌林也準定要回他一句:“財神,到底是吃官飯的哇!”
於是,你笑,我笑,拿煙來吸。他承認他沒有吉昌林本事大,可他很快就要擠進這個行列了。
然而,這天早上,吉昌林那闊臉大嘴巴上並沒有帶笑,而是很沉重地說:“財神,我先給你說,一個莊裏住著,和尚不親帽兒親。你可不能逼著要債,你得幫他。山根出事了……”
兆保立聽到山根倒楣的消息,微微怔了一下,既然笑著,也就笑下去,並不曾變色。隻伸手掏煙來吸,恰恰又沒帶煙,遺憾地把手放下,那手抖抖地。
吉昌林遞過煙來,正神正色地說:“保立,你說啥也得緩緩,人到難處了,咱不能再落井下石。”
兆保立看看吉昌林:“咱能幹那事兒?可這,這這……是公款哪!”
“嗨!”吉昌林搖搖頭,“是呀,公款。”
“唉,這娃……”兆保立咂咂嘴,又咂咂嘴。
分手之後,兆保立又繼續“散步”了。他硬撐著往前走,竭力做出平靜的樣了,身上卻已經出汗了。
太陽斜上了東崗,雖不十分暴烈,倒也透出幾分焦躁。遠處的楊樹上有知了在叫,長久不歇地聒噪著,很刺耳……
也是年初,他挪用了信用社的無息貸款一萬元,借給了買車的山根。當然,這錢不是白借的,一萬元貸款,他隻給了山根九千做為月息一分開,他先扣了一年的利錢。山根那會兒急用錢,也就認了,這事隻有天知,地知。
說來,他原也不曾想到,一個過去被人看不起的農貸員竟也會有權,而且這權也是可以當錢使的。自從允許個體戶貸款,他的運氣也就跟著來了。是呀,政策好了,他也沾了這好政策的“光”。急用錢的戶很多,“燒香磕頭”的也就來了。“敬”的人多,自然也就成了“神”。神是“香火”熏出來的。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究竟是哪一日開始被人敬重的。他雖是一個小小的、月工資僅有四十二元的農貸員,可日子過得並不比那些有名氣的萬元戶差。他總是很忙,常常在這家喝了酒,又趕到那家去。人們也敬重這“忙”,身價也就一日日抬起來了。“財神”喲,他是“財神”,人們都這樣叫。他就越發地膽大,越發地敢幹。酒醒一醒的時候,他也想想久遠的將來,做事自然就謹慎些。不過,他還從未出過漏子。有那麼多人要幹事,要發家,要展本事,也就捎帶著把他“養”起來了。
可是,山根出事了,狗急還跳牆呢,人要是逼急了,那可啥事都幹得出來。萬一山根還不起債,鬧到法院去,這事兒不就露餡了嗎?要是,要是在這娃子身上栽了,他這一輩子可就完了!不能完哪,他這好“日月”雖然來得容易,可也不能白白失去。他胖了,肚皮上有油了,有了敬了。他那女人,他那娃子,也都打扮得鮮鮮亮亮地人前走人前站了。
天很藍,白雲在悠悠地飄,田野裏展現著無邊的綠,村子上空的炊煙還未散盡,嫋嫋地在莊稼院的四周蕩著。一時間,叫人覺得那有吃、有穿、有錢花、有人敬的日月是那樣地可戀。
當兆保立來到山根家那堵土牆邊的時候,臉上的汗已經擦幹,製服上的扣子已經係好,主意也想出來了。
一進院,他就哭喪著臉說:“兄弟,恁哥不是埋怨你,這幾萬塊錢的物件能兒戲嗎?借款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這是公款,恁哥一個農貸員,頭皮老薄呀!”
山根翻開眼皮看看他,又閉上了。
兆保立蹲下來,往前湊湊,聲音低了些:“唉,既然到了這一步,咱好點子、孬點子都得想。反正這一萬是公款,你得想法叫我捂住。”
山根沒有睜眼,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蹙得叫人心裏發緊。
“山根,別愁。恁哥能難為你?這事是不小,可事大事小……”兆保立又往前湊了湊,分外關切地望著山根,話到半截,卻咽了。喉嚨裏還長著一個“跑”,他多想喊出來呀!可他不說,叫人想。他不怕跑,人隻要一跑,無論是死是活,就沒有他的事了。這邊有“保人”頂著呢,叫那不知內情的保人去頂黑鍋吧!
山根微微地動了動眼皮,似乎聽出了點什麼。
兆保立還是不放心,繼續“點化”說:“就這吧,兄弟,你是明白人,用不著恁哥多說。咱三天為期,三天以裏你想個了結的辦法。恁哥不難為你。這年頭……”他說著,從兜裏掏出二十塊錢,在手裏捏了捏,放在了山根的手裏,拍拍他,又拍拍他。
這兩“拍”似有千斤的份量,山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兩張嶄新的十元票滑落在地上。兆保立趕忙拾起來,又硬塞在山根手裏,用十二萬分懇切的口氣說:“兄弟,老少。我這幾天手緊,實在不夠意思。你,再想想……”
憑心,他實在不願看山根那張烏青烏青的臉。這娃子的好日子才剛剛開頭,他還沒嚐過女人的滋味呢。這也叫一輩子呀!唉,他雖可憐山根,可他更可憐自己。好不容易“等”來的日月,難道讓人家去享?難道叫他去裝傻蹲監獄嗎?那可萬萬不能!他得精心保護好這能當錢使的“權”。他費了多少心機呀!
跑吧。跑吧。遠走高飛吧!
四
現在的人,誰是傻子呢?
山根的遠房嫂子李喜花聽到這倒楣的消息之後,趕忙打發兒子把男人從地裏叫回來,關上門召開了家庭“緊急會議”。
這是個精明的女人。人長得不算秀氣,眼皮是雙的,走路帶一陣溜溜的風,那薄薄的嘴唇常常抿著,笑也會笑,狠也會狠。在嫁人之前,她曾為兩個娘家兄弟贏得了兩份很厚的見麵禮和一處小小的宅院。她是把男家掏空之後才嫁過來的。出“門”前,她又為兩個不中用的娘家兄弟盡了最後一份力,撇下了所有的嫁妝,就那麼光光地一個人來了。可她決不是那種好吃懶做的“花瓶”,在嫁到吉兆村不久的時光裏,她很快地以做事的幹練和持家的能為在家中占了統治地位。男人的懦弱,更襯出了她的能幹,就是盤“窩”的蜘蛛也不比她更強些。為了這不中用的男人,為了剛剛上學的孩子,為了這個家,她使出了全部的智慧和心力。這是個為那些不中用的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喲!
現在,在這個小小的“家庭會議”上,她的絞盡腦汁的思考更是叫人讚歎和吃驚。她想:做為本家一姓的親戚,首先,這時候不能要帳,一要帳人家會說你太短。其次,得趕緊摸清山根手裏還有多少錢,有沒有還帳的能力。要是沒錢還帳,房子千萬不能叫別家弄了去。那三間平房正好在她家屋後,地勢好,可以搞個“二進院”。為實現這“二進院”的計劃,不能強逼,也不能傻等,得想辦法叫山根自己吐口,把房子暫時先抵上。隻要他說過話,別家就不能爭。她表哥在縣公安局幹事,不怕動武。
當她細細地對男人說出這一切之後,馬上吩咐男人在家候著,一有風吹草動就騎車往縣公安局跑。接著又打發七歲的兒子小虎去學校請假一天,回來趴房後窗戶那兒監視山根的動靜,千萬不能叫他跑了。人一跑,怕就爭不過公家了。
男人囁嚅著想說句什麼,喜花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想必你這三千塊錢來哩老容易!”
男人不吭了。一個怕老婆的漢子在家裏是沒有地位的,隻好又悶悶蹲下。
待一切吩咐了,李喜花麻利地從鍋裏盛了碗熱湯,又卷了兩張夾菜的烙饃,一陣風兒似地朝山根家走去。
一拐進院,她就高聲說:“山根,吃飯。就是天塌下來,咱也得吃飯。”
山根抬起頭,看看端著飯碗的遠房嫂子,嘴角抽動了幾下,似乎想喊聲“嫂”,卻沒有喊出來。
喜花把飯放到山根麵前,輕聲歎口氣,說:“聽說信兒,恁哥就打發小虎去地裏喊我回來做飯。他怕你一時想不開,傷了身子……”說著,眼裏濕濕的掉了兩滴淚。
“嫂,我……”山根嗚咽了,在親人麵前,一股熱流直衝喉管。他想哭,他想喊,他想撞牆。他恨自己不爭氣喲,老不爭氣。
喜花遞過一雙筷子,軟言細語地勸道:“山根,咱是親一窩呀,能不管你嗎?有恁嫂吃哩,就有你吃哩。咱不就這幾家近親嗎?剛才恁哥說見‘財神’來了,你別理他。咱欠哩是公款,拖一天是一天,他還能把誰吃了?”說著說著,她忽然揚起脆亮的嗓音兒,站院裏高聲罵起來,“兆成老鱉孫也不是好東西,眼皮恁淺!咋?俺兄弟欠不起那幾個錢?真短見哪,一聽說出事可跑來了。咋不栽斷他那腿哩?咋不磕碎他那牙哩?”又回頭對山根說,“兄弟,吃!你吃飯。”
山根看看,看看,又把筷子放下了。“嫂,我,我真咽不下去……”
“山根,你哪怕吃一口哩,也是恁嫂一份心意。聽話,別往心裏擱。”喜花臉一嗔,把饃硬塞在山根手裏。
山根在本家嫂子那關注的目光下,勉強把饃舉到嘴邊,卻又放下了。那縱是猴頭燕窩他也吃不下去的。
“山根,東山日頭不是還有一大垛嗎,咱慢慢來。恁嫂這一頭總不逼你吧?要是手裏有倆錢,咱就先揀那要哩急的戶抵上。要是真沒錢,咱挺著。”喜花慢慢地開導他,話語裏透著女人特有的柔情和自家親人的關切。
當著這貼己的親人,山根眼裏滾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硬漢子終於說話了:“嫂,我這一輩子怕是完了……”
“唉,山根,”喜花跟著歎了一口氣,“到這一步了,咱就不說恁遠,先顧眼前吧。兆成那老鱉孫要是再來,你就對他說,別打房子哩主意,那房子是借俺嫂子的錢蓋哩,看他還咋說。”
山根慢慢抬起頭,木然地望著遠房嫂子那挺受看的臉,久久,久久……
李喜花訕訕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伸手拍拍山根身上濺的泥點,低著頭說:“兄弟,要是饃咽不下去,你就喝口湯。你出事了,恁嫂心裏也不好受哇!”說著,不知怎地,竟“嗚嗚”地哭起來。
五
山根,你是漢子嗎?堂堂的五尺漢,就這麼蹲著,像鱉一樣,等人家找上門來?
你說什麼,你還有什麼可說?
你的計劃不是很周密嗎,你不是要一步一步來嗎,你不是說你要幹個樣兒讓他們瞧瞧嗎,蛋哪!三天前你還坐在“司機樓”裏唱《軍港的夜》呢。
那時你多興啊!你覺得你是吉兆村的第一個強人,沒有人能勝過你,連赫赫有名的吉昌林,你也不把他放在眼裏。你隻想著你那“未來的公司”——“山根公司”,一個龐大的車隊,一個叫姑娘們羨慕的“經理”。你甚至還私下看中了一個姑娘,在禹縣東關賣茶的姑娘。你每次走到那兒都要鳴一鳴喇叭,於是,她就會抬起頭來,笑一笑。那笑多甜哪!可你還沒有給她說過一句話,你隻是暗暗地在心裏記住她。她是你的人了,你這樣想,總有一天你會帶著整個車隊來接她。你有的是力氣,有的是汗水,還有一個周密的“計劃”,到那時候,你將是吉兆村第一個娶城裏姑娘的漢子。
你紅眼了。你想把這一切盡快掙到手。你還想叫吉兆村的老輩人瞧瞧你的本事。你料定你這一百多斤是不會垮的,你拚上了,一連七天七夜……恨不能一下子把債還上。
是哩,你不怕得罪人,要幹事就不能怕得罪人。可你太狠了,當村裏爺兒們求你辦事的時候,你沒說過一句好話,你也沒讓他們占過你一分錢的便宜,連順路進城的都被你扣下一角路錢來。至於那些想用汽車送糞的親戚,你張嘴就要一百元,把他們嚇得咧嘴。可你也想過,創業的時候,要狠一點,親爹也不能客氣。等將來幹出樣子,你要大大方方地給村裏爺兒們辦件好事。這會兒就讓人罵吧。可是,你料定會有這一天嗎?
現在,你沒有值錢的東西了,就是把你的骨頭榨出油來也還不了債。敗了,你得承認你敗了,沒有人扶你,你再也站不起來了。到這會兒你才明白,一個人是幹不了大事的。在吉兆村,你一個人注定不行。
人得罪了那麼多,誰還會幫你呢?
山根,別再指望了,誰也別指望。既然你是漢子,那就站起來吧,站起來。再看看這天,多藍的天,這雲,多白的雲,這院落,還沒住進女人的院落,這好日子不是你的了。你個笨蛋,你個狗日的!咽下一口血,你認了吧。
可你這口熱血難咽。你是老不服,老不服哇!你能再有一次機會,僅一次……
六
快到晌午的時候,吉兆村最有權威也最有力量的人物走出來了。他,就是昔日被人稱做“鐵旗杆”、而今又被人叫做“吉老板”的吉昌林。當他那鐵塔一般的身量、那響亮的咳喇聲一出現在村街上,善良而又無能為力的村民們不禁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山根有救了。
吉昌林這個名字,在別處也許並不那麼顯眼,可在小小的吉兆村,卻是萬萬不可小覷的。十八年了,這位“鐵旗杆”整整在吉兆村豎了十八年,至今還穩穩地站著,沒有誰能夠扳倒他。當幹部吃香的那些年,人家是大隊支書;這會兒幹部不那麼吃香了,人家又用最低的價包了大隊的“輪窯”。人物呀!人家真是人物。過去的時候,那窯總也賠錢,總也賠錢,像是填不滿的老鼠窟窿。可一到人家手裏,沒添一件像樣的機器,也沒怎麼管理,隻憑那一聲響亮的吆喝,便開始大把大把地撈“票”了。他有買化肥的指標,有分好地的權力,有叫人多生一個娃不罰款的辦法,還有劃分宅基地的權……話得說回來,一個立了十八年都沒倒下的角色,吉昌林的豪爽大度也是出名的。隻要求到他的門下,隻要有人喊聲:“昌叔,我沒辦法了。”他哈哈一笑,事兒就辦了。不管你這人有用還是沒用,他都會幫忙。即使是傻子來求他,他也不慢待,常常叫人感激得下淚。吉兆村有多少人欠他的情啊!鄉裏,縣上,甚至地區,都有替他辦事的朋友,連這些朋友也都一個個欠著他什麼。可也得記住,你不能搗他的蛋,要是想和他作對,那麼,除非你離開這塊土地。不然,總會有些事情的。總有。現在,他雖然屈尊當了副支書,可他抓住了這能賺錢的輪窯,不動手就成了十萬元戶。“鐵旗杆”依舊是鐵旗杆。隻要他想管,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天地狹小的吉兆村,出了這麼一位“福星”,不也是人們的造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