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昌林還像往常那樣披著滌卡褂子,胸脯挺著,兩手背著,擺動的衣袖忽悠忽悠地扇著,踏在地上的腳步是堅定而有力的。那闊方的臉龐,那寬大的額頭,那富態的鼻子,還有那透著長者的威嚴的目光,無不給人以沉著老練的感覺。他的威風不是擺出來的,而是自自然然帶出來的。

從地裏回來的莊稼人,遠遠地就吆著牲口站下,和他打招呼,“昌叔,昌叔”地喊;走到門前的,更是謙恭地邀他上家吃飯,雖知道他不會去,也是要讓一讓的。他一路走來,響亮地應著,打一個“嗯”聲。他走,日影兒也跟著他走,仿佛要把一塊很大的蔭涼帶到山根家去。善良的莊稼院的女人也都在關注著這一幕,借了喊娃兒的工夫探頭來看。至於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年輕娃子,任誰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裏。

跟在吉昌林身後的年輕人叫吉學文,他三個月前剛剛從部隊複員回來。人長得很單,臉稍稍白淨些,濃眉下一雙細眼,點漆一般亮。隻臉龐娃氣,常常又抹一點雪花膏讓人聞見,總也擺不起成人的架勢。平日裏,他老穿那件印有“人民炮兵”的白背心,下邊又是寬蕩蕩的綠軍褲,走起來兩隻胳膊還一甩一甩邁正步,似叫人想起他在隊伍上的英武,也曾叫村裏那些早已不再對複員兵感興趣的姑娘們笑話。可他不覺,仍還是這樣穿,這樣走。有一陣子,他還大白天端著衣服到南北潭去洗,借機和那些姑娘們說幾句話,談談部隊上的事情。漸漸,就傳出他想自己找對象的風聲,便很有一些人看不起。可吉昌林偏偏挑上了他,他當支書了,現在是吉兆村的第一號人物。不過,他僅僅是才當上一個月的支書,村裏人並不看重。誰都知道,他是配班子的時候,憑年輕才“化”進去的。論權論勢,吉兆村還是得吉昌林說了算。即使這娃子有一日成了氣候,他也得不到什麼了。凡是能分的,在吉昌林當支書的時候就全部分下去了。連水渠上的磚也是一截一截地扒著分的,集體是個空殼子,他當支書隻有落罵的份。至於定盤子的事情,諒他那嫩肩膀也挑不起。這不,像尾巴一樣跟在吉昌林後邊,來是來了,又能濟什麼事呢?

將近山根家院牆的時候,吉昌林慢下來,掏火點煙來吸,讓年輕的新支書走到前邊去。這謙讓分明是有意的,讓人看出前任支書的寬懷和大度。吉學文似也覺出,慌忙讓步,被他一掌拍進去了。

院裏彌漫著熱辣辣的愁。山根蹲著。兆成老漢竟又來蹲著,多皺的印堂上亮亮地紅了一塊,亮中浸著愧色。麵前的地上,煙灰磕了一坨一坨。老漢一望見那晃進來的高大身影兒,忙弓身欠起,嘴角處斜斜地扯起一線喜:“山根,恁昌林叔來了……”

吉昌林接過話頭,用氣惱和同情的口氣說:“山根,你這娃子!嗨……給支書說說,支書來了。”

山根卻像聾了似的,厚嘴唇緊緊地閉著,眼死死地望著腳下那一小方地,不肯抬頭。

吉昌林聳聳那披著的滌卡褂,來回挪動著,院裏隨即響起震人的“夯子步”,叫人覺出那紮實的力量。爾後,他站下來,定定地望著山根,以長輩的口氣說:“山根,你給支書說說嘛!這不丟人,你娃子也別硬撐了。”

兆成老漢愣了,這是怎麼了?吉昌林沒有當眾拍胸脯,也沒有哈哈一笑,不當回事,而是把那嫩娃子往前邊推。若在平常,他決不會這樣。他會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又會臉一沉,高聲地熊你為啥不來找他。可今天,他卻反常了。

新支書吉學文是剛從鄉政府開完會趕來的。他撓撓頭,一時不知說啥才好,很窘。他想說,山根,你得振作起來。可怎樣才能使山根“振作”呢?他想說,山根,大家會幫你的。可怎麼叫大家幫他呢?集體沒有一分錢,連幹部的補貼都是群眾攤的,而且已經有人不想攤了。村裏沒錢,他這個才當了一個月的支書也沒有號召力,誰聽他的呢?可他知道這位本家叔是要把他推到前麵去,要試試他的本領,他從話裏感覺到了。他也知道他得管,必須管。村裏的事已經很久沒人管了,這是他上任後要處理的頭一件事,這事要是不管,那麼……

“山根……”吉學文怔怔地想了好半天,才遲遲地說出這半句話來。

兆成老漢憋不住了,他不看那嫩娃子,隻眼巴巴地瞅吉昌林:“昌林,山根這事咱不能不管呐!”

“管!學文,這事咱得管!”吉昌林很幹脆地說,可話頭卻仍是衝著新支書的。這又使人明確地看出,他是為樹新支書的威信才來的。他不是不管,有新支書在呢。他是等學文拿主意,別看年輕,他尊重他。

鄰家院子傳來了扇風箱的聲音,“啪嗒,啪嗒”,慢慢有炊煙飄過來,很濃。日影兒斜到了房沿下,辣辣地照著。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吉學文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汗。他感到了無形的壓力,感到了一個鄉村支部書記的份量。腦海裏像有一個陀螺在旋,一個又一個念頭湧出來,又一個個地否定掉。最後,他竟緊張得口吃起來:“山根,你,你你你,沒有一點辦法了嗎?你要是有啥點子,就說出來好了,咱……”

驀地,吉昌林的臉沉下來了:“這是啥話?嗯——”這一聲“嗯”拉得很長,鼻音很重,分明帶著不得不批評的口氣。怎麼能這樣說呢?年輕娃。

學文的臉“騰”地紅了,他尷尬地站著,那臉上的紅慢慢浸到脖頸處,顯得很蠢。他也知道這是廢話,沒一點點用處的廢話。在這種時候,又當著出事人的麵,本該說一些有用的有力量的話。可他,頭一次遇上這樣的事情,隻好艱難地、求救似地望著吉昌林和兆成老漢,說:“那……咱開會商量商量吧?”

“也中。”吉昌林不滿地歎口氣說。

吉學文抹了一把汗,走出去了。兆成老漢連連搖頭,也終於跟著走出去。隻有吉昌林還在院裏站著。他響亮地咳嗽了幾聲,表情嚴肅地看著山根,似乎希望山根能抬起頭來,能說一句什麼,可山根卻一直沒有抬頭。於是,他來來回回在院裏踱步,又時常停下來望山根,久久之後,才十分遺憾地搖搖頭走出去了。當他臨走出院子的時候,再次地回頭看了山根一眼,默默地……

山根還是虎死不倒架呀!

一個鄉村的支部會,又是怎樣開的呢?

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兆成老漢悶悶地蹲著吸煙。吉昌林像半截塔似地坐在那兒,兩眼眯眯地,一隻大巴掌輕輕在亮腦門上拍,一下一下,似要拍出什麼來。隻有吉學文正襟危坐,很認真地捧著從部隊上帶回的綠皮日記本,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末了,結結巴巴地說:“這個,這個……”

沒等他說下去,吉昌林的眼睜開了,巴掌依舊在腦門上拍著,卻用請示的口氣說:“學文,喊喊五魁吧,嗯?喊喊,都是支部的人。”

“中,叔,中。”吉學文應著趕忙站起,小跑著進村喊人去了。

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小夥子回來了,往下一蹲說:“魁叔早起進城幫工了,得仨月。”

吉昌林的眼睜睜,閉閉,像又記起什麼似地問:“噢,老八哩,你八叔?”

“隔牆問了五爺,也不在。”吉學文應道。

“喊喊,再喊喊,你說哩?學文,在家不在家,咱喊了,禮多人不怪。”吉昌林又用商量的口氣說。

誰去喊呢?自然又是他。吉學文撓撓頭,再次站起,顛兒顛兒地跑去了。

炎炎的正午,天很熱。村裏的莊稼人瞅見這年輕娃子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喊,更有些看不起他。當支書了,當支書又咋樣呢?狗狗子,就這麼一趟趟顛兒嗎?

來回跑了這麼幾趟,吉學文出汗了,頭上火星子亂蹦,可他還是規規矩矩地彙報說:“五魁、老八、三黑都不在家,說是早起給你說了。”

“噢,”吉昌林用力地拍了兩下腦門,“你看我這記性!老了,真老了。”

“昌叔……”

“中,我先說幾句。”吉昌林挺挺身子,臉,也跟著嚴肅起來,“我幹哩年數長,事經的也多些,都是些老套套,敲個邊邊鼓。學文,今兒個這事,你娃子可老嫩……”

“叔,叔,我年輕哩。你多說,多說。”吉學文紅著臉子,頭忙忙點。

吉昌林臉色更沉了:“這事兒,咱不管能辦不能辦,都不能在群眾跟前玩花花舌。能辦,咱辦;不能辦,咱說些寬心話。咱是‘支部’,不能跟著慌。咱要慌,叫群眾咋辦?嗯?”

“叔,你說,你說。”吉學文手裏的筆一點一點地在本上跳著,舞得很麻利。

往下,吉昌林響亮地咳嗽了一陣。“嗯,就先說這幾句吧。”

吉學文頗有些失望地合上了日記本,身子還是像小學生那樣地坐著,隻有從眼睛裏才能看出那一股一股往上竄的心火。

兆成老漢鱉不住了,在樹上“梆梆”地敲著煙鍋,急火火地說:“昌林,吉兆村千把口人,能眼看叫山根往絕路上走?”

“老兆,你也跑前跑後,這能是不管嗎?嗯?”吉昌林說,“都是在黨的人,會不管?”

兆成老漢眼角裏漫出了一絲愧意,低下頭再也不吭了。可不,他頭一個跑去看,頭一個。他明白吉昌林話裏有話,這話燒人的心,他是為他那三千塊錢去的,他昏了……

吉昌林卻又大度地擺擺手:“老兆,掏心窩子說,我比恁還急。政策呀!咱得講政策。過去是肉爛在鍋裏,這會兒你能還叫群眾平攤嗎?那報上登多少,不叫吃大戶。再說,學文現今是支書了,咱得聽聽學文哩。”

兆成老漢囁嚅著又趷蹴那兒了,接下去又是悶悶地吸煙。

吉學文揚起臉來,又一次很尊重地望著吉昌林,說:“叔,你是老支書了,你看咋辦?”

“學文,把這一攤交給你了,放心大膽幹!恁叔不能多攬權。”吉昌林鼓勵說。

吉學文手裏捧著日記本,依舊很恭敬地望著吉昌林,望著……

吉昌林也定定地望著這年輕的支書,望著這張年輕的臉,那目光仿佛在說:“娃子,你是支書了,恁叔得考驗你哩,紅臉黑臉你都得唱。”

“那,叔、兆爺,鄉裏開會的精神,我也給恁彙報彙報。鄉裏準備拉一條高壓線……”

“不用彙報,不用彙報。你情看著辦啦,該咋辦咋辦。”吉昌林不等他說完,連連擺手。

新支書一次一次地翻開日記本,又一次一次地合了,那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像巴掌扇了似的。終於,他慢慢揚起臉說:“兆爺,山根那兒你勤去,別叫他出事。我,出去一趟。”

這會兒,兆成老漢也替他著急了:“你上哪兒?”

“叫他去吧,趕緊去。”吉昌林點點頭說,他知道這年輕娃要到鄉政府去,他也知道年輕人會空跑一趟,不會帶回什麼來,國家也沒有這筆錢給私人還帳用。可他還是催他走,快走。讓年輕人多跑跑吧。

吉學文慌慌地走去了。兆成老漢蹲著,蹲著,終於恍然地抬起老臉,啞聲求道:“昌林,你得管哪!”

“老兆,管,我管。”吉昌林望望兆成老漢那懇求的目光,又瞅瞅遠去的吉學文,說,“叫這娃子磨煉磨煉吧。‘支部’培養個人老不容易呀!”

兆成老漢還沒嚼出“話”味來,心裏掛著山根,歎口氣,也急忙忙走去了。吉昌林依舊不慌不忙地站起,久久地望著這千把人口的吉兆村,望著這片古老的土地。

他要管的,發生在吉兆村的事情他不能不管。可他得等等。再等等。

午後,在那些善良而又多事的女人嘴裏漸漸傳出這樣的“口風”:“吉老板”不幫忙,是為著山根私下說過傲氣的話,他要三年和吉昌林見高低呢!娃呀,這話能說嗎?還有,在吉昌林包窯的時候,山根也願包。他掏了高價,但結果還是讓掏低價的吉昌林包了去。為這事,山根私下寫過告狀信,偏偏這信又從縣上轉了回來,信在吉昌林手裏握著呢。在縣上他有多少朋友啊!不過吉昌林從沒說過這事兒,山根也沒露過,可人們還是信了。——怪不道喲!

後晌,兆成老漢的心情特別沉重。這不僅僅是聽了女人的閑言,光吉昌林說他那一句,就叫人半天“化”不開,像塊坯死死地塞在心裏。他愧呀!他一輩子沒做過惡事,沒在人家過不去的時候下家夥。可這是怎麼了,頭一個到山根家去,頭一個!為那三千塊掙哩老不容易,他說了那打臉的話。咋說出口喲?想起,心就一顫一顫的,他恨自己昏了頭。唉,你是有孫兒的人了,保不定下輩人也會出些事情,到那時,人們會說,不虧呀,不虧!那是你爺幹剩下的,你那短見的爺把你下輩人的路堵死了。呸,還是在黨的人哩!

這愧疚把兆成老漢“釘”在了山根的院裏,就那麼陪罪似地蹲著。想說一句安慰的話,又怕山根往別處想,於是不挪窩地死蹲,讓那炎炎的日光曬,似乎隻有這樣心裏才好受些。他沒有“關係”,他的錢是下死力掙的,他實在拿不出什麼了。

這工夫,前院的老姑奶奶來了。初看去,這是一個極幹淨的婆婆。細細的沒有血色的脖頸挑著一張蒼蒼的白臉子,連那網滿臉龐的老皺兒也似乎是白的。細看了,那眼睛沒有光,盯住什麼的時候很滯,像死灰一樣。那麵部的底色似還透一點點當年的紅潤,使人憾憾地遙想她昔日的豐采。她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隻照直走去,跚跚的,叫你覺得她仿佛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她進得院來,先是低頭喃喃一陣,劃個“+”字,和藹地說:“孩子,我給你道喜來了。”

喜,兆成老漢猛地抬起頭,一怔,以為老姑奶奶又犯病了,忙上前攔住她說:“老姑,你歇著吧,歇著。”

老姑奶奶並不理他,依舊盯著山根,口齒清楚地說:“信主吧,孩子,主保你平安,主會給你免憂免災。來吧,孩子,來吧……”

“老姑,你歇著吧,歇著吧。”兆成老漢又勸道。

“來吧,孩子,你看我心口痛了多少年,多少年哪!一信主,不犯了,好了,好了。信吧,孩子,信吧。”

兆成老漢生怕老姑奶奶犯病,萬般無奈攙住她小聲說:“老姑,回去吧。我叫他信,叫他信……”

山根望著老姑奶奶,牙齒骨繃得緊緊的,一股烈焰從胸中燒起,那淚“噗嗒、噗嗒”一滴滴掉,熱辣辣的。

老姑奶奶被兆成老漢扶著往外走,嘴裏還念叨:“信吧,孩子。信了主你就不愁不焦了……”

聽著這話,兆成老漢心裏一陣酸楚。可憐哪!早年,老姑奶奶曾是吉兆村最風流的女子。她叫外地來的一個男人相好了,常常半夜去會那男人,兩人真好哇!有一日,被人當場捉住,雙雙綁在了村頭的槐樹上,全村人都去看了。那男人臉都嚇白了,渾身直顫,可這女人卻昂著頭,任人打罵,吐髒唾沫。她還喊了:“打吧。頭割了,有心跟著呢!”從此以後,那男人一去不回,再沒有來。她瘋了,每日裏在村裏跑,衣裳撕得一條一條的,見人就直直地盯住喊;

“小樹林!小樹林!”

“上河邊!上河邊!”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

後來,還是當支書的吉昌林做了好事,叫隊裏出錢送她到縣醫院去看病。回來後人像傻了一樣,終日一聲不吭。那會兒,她也才三四十歲,夜裏常有光棍往她那裏湊乎。於是,又常常犯病。還是吉昌林扠腰站在村街裏罵:“誰敢鑽老姑的門子,我叫他爬著出來!”自此,沒人敢去了。隻有吉昌林常到她那裏看看,這老姑奶奶也隻怕吉昌林一個人……

兆成老漢轉回來,見山根兩眼含淚,便蹲到他跟前說:“山根,恁叔知你有一肚子話,知你硬氣。可有話還是說出來吧,別窩著。你啥都想了,恁叔也知你啥都想了。唉,恁叔老糊塗了,連人也應不起。我知你看不起恁叔,我知。你罵吧,罵我心黑,罵吧。可咱還得往前走,往寬展處想。人,是一口氣呀!”

“山根,你是想爭一口氣,恁叔知你的心力。咱栽了,咱爬起來,總會有路的,你娃子還年輕。”

“山根,恁叔窩囊,替你撐不起這個天。可恁叔好賴也是在黨的人,不會再幹那虧心事。你要是有啥法就說出來吧……”

兆成老漢隻想把心扒出來讓山根看看。可山根仍舊不說一句話,兩眼直直地望著“老姑奶奶”的房。人哪,這也叫一輩子呀!

太陽西斜的時候,東崗上突然傳出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兩台五十馬力的“鐵牛”吼叫著翻上了東崗,開向南北潭去了。人們看清了,拖拉機上站著年輕的新支書。

是呀,學文這娃子嫩是嫩了點,心勁還是有的。不管跑多少地方,總還是把拖拉機借來了。這不,連晌飯都沒吃,便叫著山根來打撈了。世間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南北潭雖然七丈深,可萬一車能撈上來,萬一能修好,那軲轆子一轉,還能愁錢嗎?

人們的心一下子又活泛了,紛紛扔下活計來看,偌大的南北潭黑壓壓地圍了一圈人。娃兒們稀罕這熱鬧場麵,雀兒一樣在人堆裏鑽來鑽去,歡歡地往潭邊擠。有的還趴在地上,瞪直小圓眼瞅那水麵,被大人日罵著退去了,又悄悄從另一處擠上來,人縫裏露一顆小腦袋。莊稼人的臉色是嚴肅的。他們也巴望著要做各樣的事情,隻是資金不足,膽量也還小,更沒有上上下下的關係,隻憑著一雙手和那想發財的小想頭。山根的倒楣叫人心悸。一個個心裏像揣了兔兒一樣,瞅水,瞅人,懷著各樣的心思。

兆成老漢前前後後地圍著拖拉機轉。他很想插把手,卻又插不上,隻焦急地跟在學文屁股後顛:“我能幹些啥?你吩咐,你吩咐。”

李喜花聽見拖拉機響,花花眼兒,趕忙提上茶瓶,抱了倆碗跑來了。她沒朝山根那兒湊,隻亮嗓對司機說:“師傅,喝茶,先喝茶。待會兒上家吃飯喲!”待人們都聽清了,她便放下碗,急急地湊到潭邊去了。

吉昌林來得遲了些。人沒到跟前,便把那披著的滌卡褂子一甩,大聲吆喝說:“讓讓,都往兩邊讓讓!能幫一手的都過來,不能搭手的站開去!”

人們聽話地站開了,吉昌林大步走進圈子,扠腰站著。那神情,那口氣,仿佛這一切都是他安排妥的,吉學文隻不過是跑了跑腿。他從兜裏掏出兩支帶“嘴”的煙遞給司機,眼四下“輪”了一圈,似乎很希望吉學文能到他跟前“彙報彙報”,哪怕說上幾句哩。可吉學文正忙著,並不曾抬頭看他。頓時,吉昌林的眼眯起來了,頭暗暗地點了點,說:“好啊,好!”

待一切準備好的時候,臉色鐵青的山根抓住鋼絲繩就要往下跳,吉學文一把拉住他說:“你不能下。”

“我下!”

“這時候,你不能下。”吉學文看了他一眼,迅速地脫去褲子,仍舊穿著那印有“人民炮兵”的白背心,瘦胳膊甩了兩甩,殺緊腰裏的鋼絲繩,縱身跳了下去……

潭邊上的人擁擠了一陣又靜下來,都直直地望著水麵。潭水裏的紅火球碎了,蕩了一潭揪心的霞血。漸漸,漸漸,那碎紅又一點點一圈圈地攏來,還原成一潭靜靜的水,一團火紅的球。

人們連呼吸都停止了。

清清的潭水裏,晃著一圈攢動的人頭,驚乍乍的。不知哪家娃兒把土塊丟在水裏,立即重重地挨了大人一掌。“哇”地哭了一聲,又趕緊住了,瞪著淚眼瞅那水麵。

水麵上沒有動靜。

久久,久久。人們終於耐不住了,小聲嘀咕著,繼爾又擁擠起來。幹幹的喉嚨眼卡著一半句揪心的不吉利話,隻是不敢出口,幹噎著憋得難受。當山根不顧一切要跳下去的時候,水麵上“咕嘟嘟”冒了一陣泡兒,驀地,學文的頭露出來了。

人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忽拉拉圍了過來:“昨樣?昨樣?”

山根也死死地盯著學文,似乎要盯出血來。然而,爬上岸來的吉學文卻一聲不吭,隻朝司機擺擺手:“拉!”

拖拉機開動了,轟鳴的機器聲頓時吼起來。人們又忽拉拉閃開去,看那彎曲的、像蛇一樣冰冷的鋼絲繩一點點拉直、繃緊。司機加大了油門,一股股濃重的黑煙噴向天空,刹時抹烏了夕陽的霞輝。隨著緩慢吃力的爬動,鋼絲繩發出“哢哢”的響聲。

人們的心也跟著繃緊,一時顧那冒黑煙的拖拉機,一時瞅看將要繃斷的鋼絲繩,一時又看那旋起一圈圈波紋的水麵,恨不能長出馬王爺那三隻眼來,隻覺得心揪揪地痛。

天光慢慢地暗下來,夕陽也不再那麼鮮活,水麵上汪著一潭血。翻動的水紋越來越大了……猛地,疲憊的拖拉機仿佛用最後的力氣怪叫了一聲,“哢哢哢哢”,那將要繃斷的鋼絲繩漸漸鬆下來,鬆下來。

潭邊的人全都垂下頭去,斂聲靜氣地注視著蕩開去的波紋,那心也仿佛仍在血水裏蕩,一圈,一圈……

“乖!露頭了,露頭了!”

“瞅喲,瞅——”

“擠個屌!”

“凶喲!腳,腳吔,鱉兒!”

然而,拉出水麵的卻是擰歪碰癟了的前杠、車殼。

這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就是全撈上來,終歸也是一推廢錢。

拖拉機熄火了,潭邊像死了一樣靜。

吉學文默默地對山根說:“想別的辦法吧,車卡在砂礓硼下……”

山根定定地望著潭水,突然像瘋了似地朝前撲去。學文和兆成老漢死拽住他。山根狠狠地跺了一腳,嗚咽著蹲下來。

善良的莊稼人不忍心看這場麵,曉事的悄悄地走了,貼近些的圍過來勸,說些寬心的話語。剛剛從鄉農行回來的兆保立擠進人圈看了看,走過來拍拍山根:“唉,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還是想想別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