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根,走,咱回家。”李喜花鬆鬆地出了一口氣,也擠過來說。

紛亂中,誰也不知道吉昌林是什麼時候走的。當人們想起這吉兆村最有權威、最有辦法的人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這是個騷動不安的夜晚。

天灰蒙蒙的很悶。遊動的夜氣散著深深淺淺的黑。斑駁的樹影兒在地上不動地畫著。不時有一串小火珠在村街上匆匆閃過,爾後便是狗咬。東頭的狗叫了,西頭的狗也跟著叫,嚷成一片。接著是婆娘罵娃兒的聲音,驢兒打響鼻兒,房簷上竄出一隻野貓,“喵”一聲又不見了。隻聽東家的門“哐當”,西家的門“吱扭”。模模糊糊的牆壁上淺淺地映出串門女人扭動的身影……

黑暗中,人們都在注視著山根的動靜。愛學嘴的女人私下裏又傳遞出這樣的消息來:吉昌林不是不管,他等山根去呢。隻要山根服一服軟,他就有救了。是呀,當年埋山根爹的時候,山根娘沒有辦法,不就是扯著娃子去給吉昌林磕了頭嗎?

去吧,山根,去吧,去低一低頭。既然遭了厄運,還擺什麼架呢?人強命不強,就認了吧。村裏那些善良的女人們都這樣想。雖然這傳言沒有根梢兒,她們還是信。是呀,一代一代在這村裏住著,時光過了那麼久,那麼久,有些事情她們是很信的。那麼,天該再黑一點,再黑一點,好掩住這個硬漢子的臉,讓他從這屈辱的村街裏走過去。

山根肯不肯去呢?

年輕的新支書愁著臉朝吉昌林家走去。

在短短的一天時間裏,他已感到這小小的吉兆村的支書並不那麼好當。為山根的事,該做的他都做了,可結果呢?他實在不知道如何辦才好。他年輕,在村裏沒有號召力,鄉政府一時又沒有拿出什麼辦法來,他們要研究呢。可這擔子在他肩上挑著,壓得他透不過氣。就連那拖拉機也是他一連跑了八個地方才從戰友那裏借來的,還能怎樣呢?

當然,他也不是不透氣的娃。他清楚地知道那本家叔要試試他的本事,甚至也知道打撈後許會帶來更壞的結果。山根肯定把一切都想過了,如果能撈上來的話,他早就下手了。可他明知希望不大,也得幹。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沒有吉昌林那樣的威望,隻好走一步說一步了。

小的時候,吉學文最信服的就是這位本家叔。他幹下的一樁樁豪爽、仗義的事情,像“神話”一樣保留在童年那美好的記憶裏,給他的印象非常深刻。特別是有一次,“老姑奶奶”犯病了,她從家裏跑出來,一邊唱,一邊把衣裳撕開,露出了白白的奶子。男人們嚇得躲起來了,女人們又拉不住她。就在這時候,當支書的吉昌林撲了過去,脫下褂子披在了“老姑奶奶”身上,任她吐他、挖他,卻紋絲不動。待把“老姑奶奶”送回家,他緊接著把鍾敲響了,當著全村人的麵喊道:“眼都瞎了,嗯?給我派車進城。看!去給老姑看!吉兆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把老姑的病治好!”

那時,他還是個上小學的孩子,竟感動得下淚了。他盼著長大後也能像昌林叔那樣。

可是,待他從部隊複員回來以後,當他突然接任了支書,開始從村支部書記的角度考慮問題的時候,又迷茫了。他一下子知道了那麼多事情,那麼多事情,全是叫人想不明白的狗扯連環。尤其是在對待山根的問題上,更叫人費解。難道,難道吉昌林僅僅是想考驗他嗎?那村裏女人們的傳言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吉學文走著想著。一時熱血沸騰,一時心情沉鬱,像是在漫天雲霧中飄,似乎看到了什麼,卻又看不清。

當吉學文來到吉昌林家那雙扇朱漆大門前的時候,站住了。他遲疑片刻,終於拍響了門環。

誰知,門是虛掩著的。門環剛剛響起,在那亮著燈光的正屋裏,即刻傳出了椅子的響動,緊接著便是吉昌林那洪鍾似的嗓音:“山根來了?進屋吧。我候著你哩,娃子,恁叔候著你哩……孩他娘,去,給山根打碗雞蛋!”

吉學文怔怔地站在黑影裏,像傻子似地一動也不動,渾身隻覺得緊。

隨著一聲很有氣勢的咳嗽,虎背熊腰的吉昌林走了出來。“山根,站著幹啥?恁叔能跟你一樣?上屋上屋……”

吉學文這才慌忙說:“……是我,學文。”

霎時,院裏一片寂靜,隻聽見蛐兒一聲一聲叫。

“嗯,學文來了?嗯嗯,上屋吧。”吉昌林愣愣神兒,點點頭,聲音已不似剛才那麼大了,含著一絲失望。

進了屋,吉學文默默地坐下來,像小學生一樣望著吉昌林。吉昌林在屋裏踱了幾步,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學文,你娃子中啊!”

吉學文忙欠欠身說:“叔,我年輕……”

“中,我說你中。熱情有哇,就是顯冒失。撈時候你也沒給我透個氣?嗯?論說,你是支書。可要打聲招呼,恁叔也能幫你出出點子呀!”吉昌林說著,似乎是不在意地瞅了學文一眼。

“叔,我年輕……”

“嗐!事過了,還說啥?往後辦事可不敢冒失了。那山根要是一頭栽到南北潭裏,你說咋個交代?嗯,咱是‘支部’哇!”

吉學文忙點點頭,恭恭敬敬地請教說:“叔,你看這事咋辦呢?”

“咋辦?”吉昌林的眉頭蹙了起來,很嚴肅地思考了片刻,手一擺,“學文,還是那句話:大膽工作,依靠組織吧。”

吉學文點點頭,又點點頭,不知是明白了,還是沒有明白……

月亮終於衝出了雲圍,勾勾地彎在天上,朦朧的天地頓時清楚了許多。房簷,瓦舍,屋脊上的獸頭……一一凸現出來,連那流動的夜氣裏也呈出灰白的迷茫。隻有村街的牆跟處還隱著一溜溜的黑。

從吉昌林家走出來,學文的心越發顯得沉重。一切都清楚了,那是真的。他所崇拜的本家叔的的確確在等山根,等他來求他。他要管的,他也有能力管,這些,吉學文都不懷疑。可他等人來求!等人在他麵前下跪!

“鐵旗杆”在他心目中訇然倒下了!這響在心靈深處的轟鳴使他徹底看清了這個人的麵目,這麵目已失去了昔日的神秘色彩。他尊重他,處處維護他的威信,就連他把他當小孩子耍的時候,他也沒有計較。為了工作,為了他的年輕,他一忍再忍,可他吉學文也不是傻子呀!

於是,他想起了“老姑奶奶”的過去,想起了硬漢子山根的處境,這一切都清晰地在他眼前映現,使人不由得脊梁骨發涼。接下去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他才回來就輕而易舉當上支書,他甚至覺得選中他接班的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蔑視。他正因為看不起他,才讓他接替支書位置的。

他麵臨著挑戰,這挑戰像飄動的夜氣一樣叫人看不見摸不著。那是一根樹了十八年的“鐵旗杆”哪!這“旗杆”雖然在他心裏倒下了,可還在這塊土地上樹著。他所擁有的一切,他卻一條也沒有。唯有的,是年輕人的一腔熱血。如果他想有所作為,那麼,他要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幫山根渡過難關。假如他不能把這件事情辦好,今後,也許是永遠,他就別想在吉兆村抬起頭來。

沒有比人生的挑戰更能刺激年輕人的心了。吉學文牙關緊咬,熱血沸騰,很想找人麵對麵地幹一架,打出個輸贏來!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澆滅這熊熊燃燒的心火。他也說不清自己要到哪裏去,隻快步地走,走。當他走到村外潭邊的時候,連衣服都沒脫,便一頭紮了進去。

夏夜,潭水涼涼的,待他在水裏奮力鳧了幾個來回之後,身心頓時清醒了許多。他躺在水麵上仰遊著,望著布滿鉛雲的夜空,望著偶爾從黑雲裏鑽出鑽進的月牙兒,久久,久久。然後,他深深地吸口氣,一猛子紮進了七丈潭底。

夜半時分,渾身濕漉漉的吉學文走進了山根的院子。黑暗中,兆成老漢依舊陪山根坐著,他看到的是兩雙滿含期望的眼睛。他一聲不吭地蹲下來,輕聲對兆成老漢說:“兆爺,給我擰根煙。”

兆成老漢從煙布袋裏倒出煙末,擰一支遞過去。他接過來點上,辣辣地吸了兩口,突然又狠狠地把手裏的煙捏碎,縱身站了起來,兩眼盯住山根,嚴肅地、一字一板地說:“山根,你先別急。既然我當了支書,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難萬難,我一管到底。”說完,扭頭就走。

年輕的支書去了,那“咚咚”的腳步聲一直響到村外的大路上。院子裏,兆成老漢依舊啞著喉嚨在說:“……那時候,我也想著過不去了,再也過不去了。那坡老陡老陡……”

夜深了,李喜花仍然趴在後窗處監視山根院裏的動靜。她腳下墊著一個四條腿的小板凳,那板凳麵很窄,隻能容下一隻腳,另一隻貼牆吊著,低溜酸了的時候換一換,繼續“金雞獨立”。她的兩條腿(吊著的和那立著的)站的時間太長太長了,全像是木頭一樣沒有知覺。可她還不下來,不時地彎腰捶捶這條腿,又捶捶那條腿,那個痛喲,鑽心透骨,像過電一樣。她竟也忍下了,大氣都不出一聲。

女人喲,女人!她那身歇過嗎?她那心歇過嗎?踏進婆家來,她曾有過一刻的空閑嗎?有多少事需要她籌劃呀。

早上,她要喂豬,喂雞,做飯,罵著趕男人下地幹活,還要捎帶著看住撒在院裏的穀,提防別家的雞來偷偷啄上一口。中午,從地裏幹活回來,又得稍稍地晚走一會兒,待沒人的時候,好去人家菜園裏薅兩把小蔥,摘一個大菜瓜,這就省了家裏的。夜裏,一邊趕做娃兒的衣裳,補漢子肩上的補釘,一邊盤算一年裏的用項、收入。要是孩子在外邊吃了虧,總得扯了娃兒趕去罵上一陣吧。地裏的田畝,也不能叫搭界的沾了光去,咋想法多犁他一溝。逢年過節,婆家親戚、娘家親戚的不同待承,不得細細地慮一慮嗎?用得著的人和用不著的人咋樣擺開這親疏遠近,這是一盤推不完的“磨”喲!鄉下裏有多少強女人,就為此而忙碌一生。那毅力,那韌性,勝過多少男人!

當然,她原也不曾有過大的奢望,僅僅是有些心計罷了。可一旦有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想頭,心也就漸漸變得硬起來,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叫人害怕。話說回來,一日日地、沒完沒了地推著這生活的“磨”,她還能有別的遐想嗎?在這狹小的天地裏,她唯一的榜樣,不就是村裏的首富“鐵旗杆”嗎?

此刻,李喜花的腦海裏滿滿地塞著這“二進院”的計劃,別的什麼也不想。這處宅院,她是為剛剛才不穿露襠褲的兒子小保籌劃的。這年月地越來越少了,劃宅基地也要請客送禮,隻怕將來兒子長大的時候更難辦,她要早下手,這是個機會。精明的女人,不是慮得很長遠嗎。她就這樣貼在後窗上,兩眼發出灼人的亮光,那竭力屏住的呼吸聲帶著激動的顫音。

夜露下來了,涼涼的。叫夜的蛐兒孜孜不倦地歌唱著。李喜花還在“金雞獨立”……

出來撒尿的小保迷迷糊糊地瞅見南牆上有一團黑影,不敢再走,就站在門口“澆”起來。待他定下神,從晃動的影兒認出是娘,便搖搖地走過去怯聲喊:“媽,媽吔。”一連三聲,李喜花竟沒聽見。小保剛扯了扯她的衣裳,隻聽“噗咚”一聲,她一屁股墩在地上,抱住雙腿“哎喲”。

小保嚇了一跳,剛張嘴,李喜花伸出巴掌晃晃:“別吭!”

“財神”兆保立一夜都沒合眼。

約摸四更天的時候,他悄悄地下了床,躡手躡腳地朝外走去。

村街裏靜靜的。月光像水一樣涼。濃重的夜露挾著泥土的濕味,隨小風從田野那邊灌過來。不時有鼾聲從臨街的窗口傳出,悶悶地帶著強漢的蠻力。這正是睡好覺的時候啊!

兆保立縮著脖,盡量把步子放輕,緊緊地貼著牆邊那一溜暗處走。從下午碰見鄰莊的吳家三兄弟開始,他的右眼就老跳,老跳,跳得他心神不寧,自然也就無心再和那些急用錢的人搞交易了。吳家三兄弟一得信兒,可不好纏啊!那都是些能拚刀子的主兒!一晌工夫,他打發了七家來私下求他貸款的主兒,打著官腔說:“緩緩,緩緩。”既不接煙,也不收禮,連一位老關係也給得罪了,出門罵他“裝洋蛋”。

他心焦啊。這“城市生活”才剛剛開始,他得謹慎小心才是。這話又怎麼跟人說呢?

兩隻發情的狗“出溜”一聲從他背後竄過去了,嚇得他頭發都豎了起來,好半天才把神兒收回來。他又不由得可憐起自己來,老不容易,老不容易呀。日他奶奶!都想著我這錢好掙,我這錢是好掙哩?

來到村街中間的時候,他停下來,大著膽用手電四下照了照,確信沒人之後,才提著心朝山根家走去。

門是虛掩著的。他輕手輕腳地推開,又用手電照了照,發現山根靠牆坐著睡著了。

“山根,山根。”他拍拍他,小聲喊。

山根睜眼看看他,卻又閉上了。

“兄弟,恁哥心裏老愧老愧。唉,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掏給你二十塊錢,想想,老對不起人哪!”兆保立唉聲歎息地說。

山根又睜開眼來,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默默地搖了搖頭。

兆保立慌忙從兜裏掏出一卷錢來,說:“兄弟,這是五十塊,你先拿著。日後,總還有用著恁哥的時候……拿著吧,兄弟,拿著吧。”

山根不接,隻定定地望著他,又搖了搖頭。

“兄弟,那錢到恁哥手裏也不落幾個了。為這貸款,恁哥也得走走上頭的‘人事’,也是見‘廟’都磕頭哇!唉,不說了。恁哥心裏愧,來看看你。你那窟窿老大,恁哥盡一點薄意吧……”兆保立說得情真意切,心裏竟也酸酸的了。

山根把錢往他跟前推了推,又默默地搖了搖頭。

“收住,你千萬收住。你歇吧,我走了。”兆保立不等山根回話,抓住錢往山根懷裏一塞,推門走了出去。

錢從山根懷裏掉下來,可最先落在床上的竟是一張車票。

十一

第二天上午,三輛紅色的“嘉陵”氣勢洶洶地開進了山根的院子。鄰村的吳家三兄弟來了。

吳家老大跳下摩托車,像柱子一樣立在當院,高聲叫道:“山根,你不仗義,別怪俺哥兒們做事短見。聽說你有錢隻還本村哩債,外莊欠的想賴!今兒個咱挑明說,有錢拿錢來,沒錢扒房走!”

一聽見這炸耳的吆喝聲,村裏人都跑來了,一時間牆裏牆外站的都是人。心軟的女人們悄悄地嘀咕說:“娘吔,這是誰翻哩嘴吔!這不是活活要把山根逼死嗎?”

這時,李喜花像一陣風似地“刮”進院來,當院站定了,一扠腰說:“先說,這房子是俺哩。俺兄弟押給俺了!”

“恁哩?”

“俺哩俺哩俺哩!”李喜花一蹦三尺高,薄嘴片比刀子還厲。

“好哇!”吳家老大一捋袖子,“山根,你既然來這一手,那咱就不客氣了!”

“小保他爹!小保他爹!去、去公安局叫他舅來。你去吔,死人!”李喜花急了,跺著腳喊。

吳家老大根本不把這女人放在眼裏,手指著山根說:“山根,就要你一句話,還錢還是扒房?”

山根兩手抱膀蹲在院裏,既不解釋也不求饒,隻冷冷地瞅著這一切。

“財神”兆保立匆匆趕來了,他慌得連衣服扣都沒係好,一進院就掏煙:“吸著,吸著。三位老弟,聽我言一句,再寬限兩天。我保證山根能想出辦法來。爺兒們,給我個麵子。”

吳家三兄弟不接煙,依舊虎風風地立著。老三斜斜眼兒:“財神,你那錢掙哩容易,俺這錢可是一滴血一滴汗換來的!”

“啥話,唉,啥話……”兆保立咂咂嘴,臉紅一陣白一陣,想惱又不敢,吳家三兄弟在這一帶是有名的。隻好尷尬地笑笑說,“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寬兩天,寬兩天。”

“啥話?一個字——錢!沒錢抬東西,扒房。就這話!”吳家老大瞪著眼說。

“敢,誰敢?俺哥是縣公安局哩!”李喜花一撕頭發,坐在當院撒起潑來,“天神吔,地爺喲!不講理了不是!”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村街上黑壓壓的站了一片,大些的孩子爬到牆頭上望,小娃兒騎在大人的脖裏瞅。女人們掉淚了,一些有主意的又小聲嘀咕說:“去吧,快去喊‘吉老板’吧。他隻要來,他隻要做保,吳家三兄弟就不會那麼橫了。他們常給他拉磚,是老關係。”可是,話是這樣說,卻隻是心裏急,沒人肯去。最後,當兆成老漢趕來的時候,才打發他孫兒毛頭去叫。

天瓦藍瓦藍,白雲兒悠悠地飄,一隻“吃杯茶”從雲眼裏鑽出來,一猛紮下去,劃了一個橢圓的弧線消失了。驀地,從“老姑奶奶”的院裏傳出了肅穆、莊嚴的誦唱聲,那緩緩的啞啞的“聖歌”霎時灌滿了整個村街,飄向藍天去……

主啊,

求你垂聽我呼求的聲音,

我在向你祈禱……

人們傻傻地聽著。知道是逢五,信主的人在做禮拜。可此時此刻,這誦唱顯得那樣沉重,揪人的心。

一會工夫,幾十個做禮拜的婆婆走出了“老姑奶奶”的家門,齊夥夥地朝山根院裏湧來,走著唱著,簡直像是在“天國”裏漫遊。叫人一時間忘掉了土地,忘掉了田野,忘掉了迫在眉睫的這人世的紛爭。

隨著“老姑奶奶”走過山根院子的婆婆們積德行善了。院子裏像下雨一樣落下一地分幣,白晃晃地在陽光下閃著,耀人的眼。

這錢,又一下子把人拉回到現實中來。是呀,多少年來,人們缺錢,想錢,恨錢,可沒有錢,怎麼能過日子呢?山根要手裏有錢會叫人逼成這個樣子嗎?錢還得掙,還得掙。善良的信徒雖然盡了心,可這一把把分幣又能解救什麼呢?兩萬元的債呀!

兆成老漢紅眼了,他看不下去了,再也看不下去了。這一輩子沒說過一句硬話的老人終於站了出來,他一拍胸口說:“我是黨員,我做保!”

年輕人是不信這一套的。吳家老三斜斜眼兒,哼了一聲:“黨員?黨員值幾個錢?拿錢來,我認你這做好事的黨員;沒錢,你這黨員牌牌先往後擱擱。”

“你——”兆成老漢氣得渾身發顫,“我,我院裏有十棵桐樹!”

“十棵桐樹?哼,那還是留著做館材吧!”吳家老三不輕不重地挖苦說。

兆成老漢臉憋得像醬一樣紫,他正要抓住那娃子去論理,從人縫裏鑽過來的毛頭拉住了他:“爺,昌林爺有病,說來不了。”

人群裏立時引起了一陣騷動。人們失望了,徹底失望了。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讓人扒山根的房嗎?

突然,山根站了起來,他把手腕上的表捋下來,“啪”地往地上一摔,接著甩掉了身上的褂子……

人們都怔怔地看著,不知如何才好。

“慢著,”隨著這一聲,半截土牆後跨過一個人來。他,就是剛從外邊回來的吉學文。吉學文慢慢走進院子,既沒有動高腔,也沒拿架勢,隻是很平靜地說,“我有幾句話想說說。要是在理,恁就聽聽,不在理呢,恁再動手也不遲。”

吳家三兄弟瞅瞅他,沒有吭聲。吉學文轉過臉來,對著眾人說:“我沒有錢,隊裏也沒有錢,政府也沒有這筆開支。不過,我想請各位算算,把山根的房子、東西全都估上算算,看到底值幾個錢。怕是把山根逼死,也值不了兩萬塊吧?這請各位想,我不多說。”

“要是緩一緩呢?山根身強力壯,不會還不上。好日子還長,山根也不會就這麼認了。”說著,他從兜裏掏出平時用的日記本來,翻開看了看,“我說三條供大家參考。頭一條,山根參軍前當過村裏的電工,這,大夥都知道。上午我去了鄉政府,鄉裏準備拉一條高壓線路,橫穿十八個村,工價五萬。我想,山根不知敢不敢承這個頭?”

人群裏“嗡嗡”了一陣又靜下來。這是學文娃子嗎?不像他了,不像他了,僅僅過了一夜就不像他了。看那兩眼熬哩,本事都是逼出來的呀!

“第二條,我有個戰友在縣車隊當隊長,今天我也找了他。他那兒有十台‘江淮’,很需要配件。山根這台是新車。就是不要車了,采取破壞性打撈,撈住啥是啥,不說零件,光那八個車輪子恐怕買台小手扶拖拉機還夠吧!據行家說,開小拖搞運輸一天可掙三十來塊。咱按低哩算,二十。不算地裏收成,一月可淨掙六百。一年呢?兩年呢?”

“最後,我再說一點,更關鍵的一點。我,一個普通黨員,支部書記,幫山根拿不出這兩萬塊錢。說實話,我連娶媳婦的錢都沒攢下。可想想吧,鄉親們,在人遇到難處的時候不伸一伸手,那麼,輪到自己呢?誰又能保證他自己一輩子都不出事?要是自己出了事情,那又會怎樣呢?日子還長啊!”

吉學文說完,不等人們愣過神來,便默默地脫去外衣,默默地走到房角處,“忽”地一下,把地下放的一盤鋼絲繩甩到了背上。可他太激動了,用力過猛,鋼絲繩一下子紮破了他的脊梁,頓時一股鮮血順著白背心淌下來,血很快地浸透了他那印有“人民炮兵”字樣的白背心。可他仍然一聲不吭,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樣獨獨一個人走出了院子。陽光下,那血像火焰一樣鮮紅……

短短的兩天,山根像是經曆了漫長的人生。他終於站起來了,沙啞地對著老鄉爺們說:“支書給我做保了。我對著天、地、祖先的墳起誓:我不死,不跑帳,三年還完!”說著,指指扔在地上的手表,又“哐當”一聲推開屋門,大步跟了上去。

年輕支書脊背上的血像烙鐵一樣燙著人們的心。是啊,學文沒有吉昌林那樣的神通,也沒有靠山和“關係網”,可他獻出了一片真心,盡到了最大努力。漸漸,兆成老漢跟上去了,兆武老漢跟上去了,一個、兩個、三個……人們默默地、默默地跟著他往村外走。

這時,遠處傳來了一聲響亮而又莊重的咳嗽聲,吉昌林“吉老板”挺胸走來了。人們聽到了這令人敬畏的咳嗽聲,卻沒人回頭。

當吉昌林看清這一切的時候,似乎還想高聲喊點什麼,可他張張嘴,卻又住了。他感到失算了,他晚了一步。他竟沒有看透學文這娃子,他一直覺得學文還隻不過是個孩子,可這娃子突然長出本事來了。十八年來,他第一次看錯了人。十八年來,吉兆村人第一次在沒有他吉昌林參與的情況下,竟也想幹成一件事。那麼,在這片土地上……

“財神”兆保立提在半空中的心終於又放到肚裏去了。他騎上新“飛鴿”,哼著小曲,朝鄉農貸所奔去。下午,他要用貸款再做一筆交易,隻不過得小心罷了。好日月呀,可是不敢大意。

李喜花又照常去推那生活的“磨”了。為那“二進院”,為那一畦一壟,她還得再精心籌劃籌劃。為精明的女人喲!

遠處傳來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大地發出了顫音,打撈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