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街的老太太們自然又要驚乍一番,一個接一個抱過孩子看了,讚歎說:“這孩子官相!”
那時,倪桂枝就在街頭上站著,手一扔一扔的織著草苫子。她看著黃二妞從眼前走過,看著老太太們一個個抱著讚歎已地誇孩子,此後又是老太太們羨慕不已的議論……倪桂枝一句話都沒有說,她隻是更快地扔著手裏那些纏著粗麻線的磚頭蛋子。
此後,倪桂枝再沒有提過要孩子的事。
然而,就從這天起,倪桂枝得了一種很奇怪的頭暈病。她站著站著,突然頭一暈就栽到了。當人們把她送進醫院時,她又會突然醒過來,醒過來她又說:“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爾後,她起來就走,真的一點事也沒有。
回家後,倪桂枝對王保柱說:“我非死到你手裏。”王保柱說:“我非死到你手裏!”
九
倪桂枝第三次見到當了市委副書記的鋼廠廠長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
那時候,小城人就像過節一樣,天天熱鬧非凡。不斷有一群一群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把什麼人牽出來遊街。終於有一天,市委副書記也被牽出來了。市委副書記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兩隻胳膊向後做飛機狀,被一群高呼口號的年輕人押在大卡車上遊街。
那時倪桂枝仍站在街頭上織草苫子,一邊織草苫子,一邊看街頭上的熱鬧。當押著市委副書記的大卡車開過來時,倪桂枝眼忽的一亮,猛地扔下手裏的磚頭,咚咚咚……跑了過去。當時汽車開的很慢,倪桂枝很利索地扒上汽車,在紅衛兵的驚愕裏,倪桂枝照市委副書記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倪桂枝憤憤地說:“你也有今天哪?!”
市委副書記睜眼看了看倪桂枝,爾後默默地把眼閉上了……
倪桂枝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手一直抖著。她拾起扔在地上那纏滿粗麻線的磚頭,手依然抖動不止,她又把磚頭一扔,她說:“我今天不幹了!”
回家後,三句話沒說完,倪桂枝又跟王保柱打了一架。那時,因病吃勞保多年的王保柱已是破罐破摔了。他幾乎天天蹲在院子裏跟人下棋,下完棋又接著跟倪桂枝鬥,鬥完了又去下棋……這是一個循環,無休無止的循環,在循環裏王保柱也算是有聲有色。倪桂枝也一樣。倪桂枝一邊織草苫子,一邊製作那種叫做“胃寶”的偏方,而後再把這些盛偏方的瓶瓶罐罐一一打碎……這也是一個循環,無始無終彌漫著一種酸酸甜甜的氣味,這氣味是很容易讓人急躁的。
十
日子就像樹葉一樣,過著過著就發黃了,過出了一種陳舊。
在發黃的日子裏,倪桂枝與王保柱的爭鬥開始趨於平緩,吵還是要吵,打還是要打,似乎已鬧不出特色了。這就像音樂一樣,曲子裏開始有了間歇,有了降調,有了平靜的時候。但那句話仍然左右著兩個人,時不時就會突然出現高音。有時候,槐樹街的老太太會問:“那兩口不在家嗎?”但話音未落,就會聽到一聲脆響!馬上就會有老太太說:“在家呢。你聽……”
也許是“胃寶”起了作用,或者是僅僅是那種氣味起了作用,王保柱的病漸漸好了。好了的王保柱也早已失去了當年的氣力。他就像藥一樣,熬得太久了,隻剩下有氣味的渣。不過,在病好的同時,他又得下了另一種病,這病不大,但異常的痛苦。這也許是吃藥吃出來的副作用,他解不下來大便。每次上廁所,他都要長時間的蹲在那裏。開始需要蹲一兩個小時,越蹲需要的時間越長,有時候竟需要三四個小時。
倪桂枝的頭暈病也時有發作,說暈倒就暈倒了。但倪桂枝從不吃藥,她堅持不吃藥。她一邊自己不吃藥。一邊到處跑著給王保柱配製新的治便秘的藥。在跑這些事情時她顯得精力無窮,仍然是一邊爭吵,一邊配製;一邊毀壞,一邊建設……但王保柱的便秘卻是無法治愈的,無論吃什麼藥都治不了。
有一次,王保柱在廁所裏整整蹲了三個半小時。倪桂枝忍不住跑到廁所門口,大聲說:“你屙石滾呢?!”
王保柱漲著臉在裏邊說:“你別管!”
倪桂枝又說:“你屙石滾呢?!”
王保柱罵道:“滾!”
十一
更名為黃獻枝的黃二妞再回到槐樹街的時候,已是八十年代了。
這時,黃獻枝由市委副書記的夫人躍為地委副書記的夫人。她是在丈夫升地委副書記的第三天回到槐樹街的。她穿著體麵是不用說的,一張微微發胖的臉白潤豐腴,一走就走出了一片燦爛。槐樹街人的讚歎恭維更是不用說的。老太太們說起來更是接駕一般的榮耀。一個個說:“看看多有福!看看多有福……”
當黃獻枝回槐樹街展示榮耀的時候,倪桂枝正在男廁所門前蹲著。倪桂枝蹲在那兒,朝裏邊問:“仨鍾頭了,咋回事?”
王保柱急頭怪腦地說:“回去吧,你回去吧!”倪桂枝便罵起來了……
那時,黃獻枝正一家家訴說榮耀。她也僅僅是訴說了三個小時。三個小時之後,地委一輛小轎車接她來了。小轎車直接把她拉進了醫院,在醫院裏,她看見了她的新任地委副書記的丈夫。丈夫是在和一些老同誌喝酒時突然發病的。黃獻枝撲到病房前,聽見丈夫正喃喃自語:“桂枝,桂枝……”
黃獻枝馬上說:“我是獻枝,你說吧。”
地委副書記已經口齒不清了,仍說:“桂枝……”
黃獻枝又說:“我是獻枝……”
地委副書記卻再也不能說了,他得的是腦溢血,由於興奮過度,他癱瘓了……
此後,黃獻枝再沒有回過槐樹街。可槐樹街的人仍然以黃二妞為榮耀。槐樹街是一條平民街。住在槐樹街的人隻有黃獻枝走進了官宦之家。黃獻枝家的親戚全由於黃獻枝而得到了體麵的工作。黃獻枝的兩個孩子先後都上了大學,永遠離開了槐樹街。
黃獻枝作為癱瘓了的前地委副書記的夫人,仍然住在地委大院裏。走出來時,依然矜持。
十二
一九九二年冬天,小城下了一場鵝毛大雪。這是一場少見的大雪,天地間一片皆白。
下雪時,王保柱正在廁所裏蹲著。他從晚上八點一直蹲到夜裏十二點,卻還在那兒蹲著。應該說明的是,槐樹街隻有這麼一個廁所,三十六年來,槐樹街的廁所沒有變。這廁所離王保柱家有二十多米遠,因此,王保柱每次進廁所都像急行軍一樣。
十二點的時候,倪桂枝找王保柱來了。夜空裏是飄飄灑灑的大雪,倪桂枝站在廁所外邊的雪地裏,高聲問:“保柱,你咋回事?”
王保柱在裏邊“嗯”了一聲……
倪桂枝怒氣衝衝地說:“我聽見你說話腦子眼疼……”
王保柱又“嗯”了一聲……
倪桂枝叫道:“保柱……”
王保柱還是“嗯”了一聲……
幾十年來,王保柱第一次沒有回嘴。倪桂枝有點慌了,她連聲叫著:
“保柱……”
“嗯。”
“保柱!”
“嗯。”
“保柱!”
“嗯……”
倪桂枝的喊聲越來越高,王保柱的回應越來越低,於是,倪桂枝一頭衝進男廁所裏去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們在廁所門前發現了一個大雪丘,雪丘下蓋著兩個人,那便是倪桂枝和王保柱。兩人都死了,死時兩人抱得緊緊的。死因不明。
三十六年前,倪桂枝住在槐樹街六十六號,六十六號是個很順的門牌。
後來,倪桂枝搬進了九十九號王保柱家,九十九號仍然是一個很順的門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