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科長一時懵了,他指著王保柱,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你,你你你……告訴你,她,她破壞生產,已經被開除了!”

倪桂枝結婚之後,從槐樹街六十六號搬到了九十九號開始了她火焰一般的婚姻生活。

倪桂枝和王保柱是結婚的當天晚上開始打架的。

仿佛是從一句話開始的。一句很平常,很普通的話。在新婚的那天夜裏,客人走過之後,當新房裏隻剩兩個人的時候,就有了那麼一句話。那是一句本身沒有任何意義的話。是沒話找話。開初的頭一句總是這樣的。但那話像是一個陰謀,是摻了鋸末的玻璃渣,一下子就有了血淋淋的燃燒。兩人就像是等待了很久似的,都緊緊地攥住那句話,你一句,我一句,把那話拉得更長更遠,而後用刀子一段一段地割開,說著說著竟打起來了……

王保柱和倪桂枝都是鋼性人。倪桂枝從小在槐樹街跟爹長大,辣是出了名的。王保柱也是在槐樹街長大的野孩子,打架是出了名的。倪桂枝鋼牙鐵骨,不依不饒。王保柱一米八的個頭,渾身是力。按說,女人是鬥不過男人的。可是倪桂枝打起來不要命,死不低頭。打倒了,她衝上去;再打倒,她又衝上去,越見血越有精神。打到最後的時候,倪桂枝竟然提著刀往自己頭上砍……等鄰人跑進來勸時,新房裏已是狼藉一片!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開初的時候,兩人都年輕,都不屈服,卻都希望對方屈服,哪怕有一方說句軟話,這架就打不下去了。可誰都不說軟話,結果是誰也戰勝不了誰。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那一句話,那句話像有魔性似的,粘住就打。

兩口子打架也有慣性,一種對抗的慣性。你要這樣,我偏要那樣,於是就產生無休無止的對抗。小打天天有,大打三六九。他們家的東西幾乎每件都是殘缺的:凳子腳是斷的,水缸是爛的,鏡子是膠布粘的,床是用磚頭支的,更新最快的是鐵鍋……

這是一種燒起來你死我活的日子。也是一種“碎碎”平安的日子。無論怎樣打,怎樣潑命,打過之後一切又歸於正常。兩人從未提出過離婚,一次也沒有。

這年秋天,當倪桂枝和王保柱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廠長卻光榮地再婚了。

必須說明,廠長娶的仍是一位在槐樹街長大的姑娘。她也是鋼廠的女工,也很有幾分姿色。隻是更溫柔些。廠長曾私下對這位再婚的妻子說:“叫倪桂枝後悔一輩子!”

廠長結婚那天,槐樹街鞭炮齊鳴,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熱鬧。當一輛掛著紅綢的吉普車開進槐樹街的時候,人們幾乎驚呆了。從槐樹街出嫁的姑娘從沒有享受過如此的殊榮!這是一種官家的榮耀,是槐樹街這些平民們做夢都向往的榮耀。那時,吉普車是市長才有資格坐的呀!當廠長的新夫人穿著廠長特意叫人從上海捎來的高跟鞋,一路碎敲,“的的……”走向吉普車的時候,人們又一次被高貴的包裝所震撼,槐樹街的老太太甚至掉下了眼淚:“二妞命好哇……”

槐樹街的人不會知道,黃二妞這個名字,廠長是不喜歡的。廠長勇敢地把黃二妞改為黃獻枝,廠長說:就叫獻技吧。於是,在鞭炮聲中,掛紅綢的吉普車“嗚”一下開走了,黃二妞這個名字也就永遠的消失了。

這一天,對倪桂枝王保柱來說,是和平的日子。當鞭炮炸進院子的時候,倪桂枝正坐在屋裏包餃子。她包的是蘿卜餡的餃子,皮兒擀得很薄,包得也很精致,包出了許多花樣。王保柱正好倒休,就坐在那兒看她包餃子。王保柱說:“想不到你還有一手?”倪桂枝說:“你才知道哇?”說著,還難得的笑了笑。言語到了這兒就打住了,沒有再說什麼。甚至當黃二妞的母親甩著大腳片子,挨家送喜糖的時候,兩人也沒有多說什麼,笑笑接受了。隻是這天兩人都沒有出門,就在家裏坐著,很平靜地坐著。

第二天,為了一件芝麻綠豆樣的小事,兩人又重新開戰。於是,那包喜糖像子彈一樣從屋子裏飛了出去,接著是茶瓶……

一九六三年,鋼廠下馬了。

一千多名工人為之奮鬥了六年的鋼廠,在拋下了幾十萬噸沒有任何用處的廢鐵疙瘩之後,被迫下馬了。

鋼廠下馬之後,一部分農村來的工人下放了。一部分工人改行生產塑料。隻有廠長走的體麵,廠長是被一輛小汽車接走的,由於級別的關係,廠長榮升為市委副書記。

這一年對鋼廠工人王保柱來說,是災難性的一年。鋼廠改為塑料廠,他又得重新學習生產塑料。可他的身體垮了。原本一肩能扛四百斤,一頓能吃七個杠子饃的王保柱,先是得了肺結核,後又得了胃潰瘍,幾乎成了一個廢人。由於心情不好,他和倪桂枝的戰事仍然無休無止地進行著。當然,這時候已經是打不動了,但情形依然是很激烈的。打不動的時候就罵,一人坐在床頭一人坐在床尾對著罵,罵不動的時候就互相瞪著,死死地瞪著……

那時候,倪桂枝已到街道上織草苫子了。為了生計,也為了給王保柱治病,被鋼廠開除了的倪桂枝每天站在槐樹街的路邊上和老太太們一起織草苫子。那是些滿臉風塵的日子,無論冬夏,倪桂枝都兩手不停地把纏滿粗麻線的破頭在穀草上繞來繞去。冬天裏兩手凍瘡,夏天裏一臉汗汙。爾後把換來的錢送到一個有幾十裏路遠的偏遠鄉下,去換回一種泡在瓶子裏的叫做“胃寶”的偏方。那是一種泡在糖水裏會生長的酸酸甜甜的東西,樣子像白色的蘑菇雲。那時她們家裏到處都是瓶瓶罐罐,到處都彌漫著酸酸甜甜的氣味。這種生長在糖水裏的“胃寶”對治療胃潰瘍有特效。然而,這些瓶瓶罐罐大部分在精心製作之後被兩人幹架時打碎了,而後又重新製作。這是一種回環往複的循環,循環的結果是兩人的脾氣都越來越壞,屋子裏到處都是流淌著糖水的玻璃碎片。

倪桂枝站在街頭上織草苫子時,曾再次遇見過榮任市委副書記的原鋼廠廠長。槐樹街離市政府很近,每天都有小汽車從這裏開過。有一天,當市委副書記坐車從槐樹街路過時,不知怎的,就看見了倪桂枝。他讓司機停下車來,搖下窗玻璃,探出頭來往路邊看。不用說,站在冬日寒風裏的倪桂枝蓬頭垢麵,顯得異常憔悴。而倪桂枝開始並未察覺有人在看她,她勾著頭,正飛快地用生滿凍瘡,到處都是血口的兩手一扔一扔的織草苫子。當她抬起頭來時,一眼就看見了那輛轎車,看見了坐在轎車裏的人。這時,倪桂枝一甩頭發,揚聲大罵:“看你媽那啥子哩……”僅一聲,小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此後,市政府的小汽車再沒在這裏停過。

有一段時間,倪桂枝很想要一個孩子。

為此事,她跟王保柱爭吵過許多次。兩人關在屋子裏,倪桂枝點著王保柱的鼻子說:“醫生說了,你有毛病。”

王保柱就點著倪桂枝的鼻子說:“你有毛病!”

倪桂枝說:“你肯定有毛病!”

王保柱說:“你肯定有毛病!”

爾後,兩人就撕撕扯扯地拉著去了醫院。醫院檢查結果是兩人都沒有毛病。兩人雖然都沒有毛病,卻仍然沒有孩子生出來。

就在兩人為生孩子爭吵的時候,當了市委書記夫人的黃獻枝抱著剛滿月的孩子回娘家來了。書記夫人生了貴子,自然要回娘家榮耀一番。帶兒子回娘家的黃獻枝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了。她梳著那時最時興的“二刀毛”剪發頭,穿著市委女幹部時興的夾腰翻領的月白衫,一張臉被市委機關食堂的好油水供得油紅似白,潤展展的。進了槐樹街,那腰身禁不住地扭著,腳下的平底女皮鞋也響得很有節奏,一走就走出了高貴。她身後還跟著一個保姆,那孩子是保姆抱著的,保姆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一個灌滿鮮牛奶的瓶子,搖搖擺擺,也很體麵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