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的永恒
一
三十六年前,倪桂枝住在槐樹街六十六號,六十六號是一個很順的門牌。
後來,倪桂枝搬進了九十九號王保住家,九十九號仍然是一個很順的門牌。
二
自小,倪桂枝是在顛簸的架子車上長大的。
倪桂枝的父親是拉搬運的。人很黑,人們就叫他老黑。老黑膝下無兒,就把倪佳枝當破小子養著。炭黑的一個老子,卻養出了一個活鮮亮麗的女兒,那種是很可以讓人懷疑的。
每當槐樹街六十六號走出那輛破架子車時,也走出了一片鮮活。早年,小城人常常看見倪桂枝拴在一輛載滿黑煤的架子車上,拽著一根長長的纜繩,在小城那坎坷不平的路麵上,撤一路墨點樣的汗水。也常常把架子車傍在路邊,父女二人一邊喝涼水,一邊吃火燒夾牛肉,狠吃。
養女兒就像養辣椒一樣,養到鮮亮的時候就辣眼了。辣到一定時候呢,出味兒。倪桂枝長到十七歲時,已成了小城的一枝花。那時她梳兩條大辮子,辮子上纏著小紅繩,渾身上下彈彈軟軟,悠悠忽忽的,扯一街眼珠子亂蹦。
市曲劇團曾搶一般地把倪桂枝叫去,說要聽聽嗓兒。好忙碌一陣,團長歎口氣,惋惜地說:“唉,要是早些培養,能捧出個紅堂堂的角兒也說不定啊!”
三
倪桂枝十八歲時,成了小城鋼廠的一名工人。
那正是大煉鋼鐵的時候,小城裏處處是高爐,爐火把小城人的臉烤得紅彤彤的。在紅彤彤的時期時,熱情很高的小城人先是獻上了鐵鍋,爾後獻上了門鼻兒。
應該說,拉搬運的老黑首先貢獻的是他的女兒。
倪桂枝進的是小城最大的一家鋼廠,國營的。倪桂枝是個好工人。進廠之後,她很快成了小城鋼廠的模範人物,先後戴過兩次大紅花。那時時興“連軸轉”(晝夜不息)。在“連軸轉”的日子裏,倪桂枝曾七天七夜不合眼,連續奮戰在高爐上,熬倒了無數好小夥(隻有一個叫王保柱的例外)。不用說,倪桂枝自自然然當上了班長。
鋼廠男工多,倪桂枝當班長就特別的順利。無論她說什麼,都會有男人為她奮不顧身。於是,不管她調到哪個班組,鋼廠的“流動紅旗”就跟到哪個班組。她在小城鋼廠扛著紅旗,也扛著男人的眼珠兒,一度曾使小城鋼廠的生產出現了驚人的火箭速度。在許多個紅彤彤的夜晚,倪桂枝站在高爐旁,使許多男人目光如炬、徹夜不眠……
這是倪桂枝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期。那時候,倪桂枝的笑聲飄蕩在鋼廠的角角落落,她的活鮮倩影也映現在鋼廠的角角落落。鋼廠人沒有不知道倪桂枝的,空氣裏到處都是辣椒味。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廠長的通知。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倪桂枝下班洗完澡,一身輕鬆,光潔鮮明的朝廠長辦公室走去。有人給她捎信兒,說廠長讓她去一趟,她就去了。
廠長很客氣地接待了她。廠長笑著,僅僅是有點語無倫次。廠長站起時碰倒了一把椅子,又趕忙扶起來。廠長笑著給她倒水,給她讓座,廠長說:“坐坐坐坐坐,坐坐坐……”爾後輕輕地關上了門。那時廠長才四十一歲,四十一歲是男人的黃金季節,偏巧廠長在黃金季節裏死了女人,於是廠長就說了一些很淺顯又很深奧的話。廠長臉上有很多肉,手上也有很多肉,廠長的肉手輕輕地拍著倪桂枝,像捧瓷器一樣,很有耐心地望著她,臉上擠出許多生動……倪桂枝卻忽的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倪桂枝一下子比廠長高了半截,倪桂枝柳目圓睜,望著廠長那胖嘟嘟的肉臉,罵出一句使廠長終生難忘的話。倪桂枝拍著桌子說:“爬你媽那×吧!”
廠長一下子被嗆住了。廠長也是喜歡吃辣椒的。廠長吃了四十年辣椒,到這會兒才吃出味來。廠長幾乎不相信這是從倪桂枝嘴裏罵出來的。那是一張多麼鮮豔的嘴呀!廠長怔怔的,好半天沒醒過神兒來,直到門很響地摔了一下,他才發現倪桂枝已經走了。
倪桂枝走後,廠長還像傻子一樣在那兒坐著,一聲不吭地坐著。一直坐到很晚很晚,他才憤憤地學著罵了一句,罵得很沒有底氣。
這是一個很辣的女人哪!
四
倪桂枝從廠長辦公室出來,就去找王保柱了。
倪桂枝沒把廠長當回事,也沒把這事太當回事,她路上甚至還買了包瓜子嗑著,仍是一路鮮活。
倪桂枝和王保柱是從小一塊在槐樹街長大的。倪桂枝的父親是拉搬運的,王保柱的父親也是拉搬運的,都拽著一根纜繩長大。王保柱野,倪桂枝辣,自小都很投脾氣味。進鋼廠之後兩人又分在一座高爐上,王保柱總是護著倪桂枝;倪桂枝呢,時常把節餘的杠子饃留給王保柱。漸漸,兩人心裏都有些那個……
倪桂枝走進男工宿舍倚門站著,一邊嗑瓜籽,一邊對王保柱說:“我把那兔孫罵了。”
王保柱一米八的大個子,一頓能吃七個杠子饃,紅頭牛一樣。他忽地站起來問:“那兔孫?誰?!”
倪桂枝吐著瓜子皮說:“廠長,我把廠長罵了。”
王保柱聽了,舉著雙拳伸了伸懶腰,不在意地說:“你罵廠長幹啥?嘴癢了。”
幾個潑皮小夥也圍上來,笑嘻嘻地說:“咦,你敢罵廠長?膽子不小啊?!”
倪桂枝把瓜子皮吐到他們臉上,笑著嗔道:“去去去,一邊去!”
接下去就不再說了。倪桂枝又給王保柱交待了一些生產上的事情。兩人都是班長,都在“紅旗一號高爐”,倪桂枝是一班班長,王保柱是二班班長,談的都是爐上的事。交完班又聊了一些閑話。倪桂枝把吃剩的饃扔給王保柱,就回女工宿舍睡了。
那天晚上她仍然睡得很香……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後。一個月後的一天夜裏,當廠長端坐在辦公室裏,喝著茶葉水,溫和地與另一位姑娘談話的時候,倪桂枝犯事了。
她是被當場抓獲的。午夜時分,當倪桂枝和王保柱在工棚裏抱著親嘴的時候,被廠保衛科當場抓獲。保衛科長一手掂著手電筒,一手掂著槍罵道:“娘那卵子,跟了你一個月了,顛得老子腿肚疼!”
夜審的時候,保衛科長晃著手槍喝道:“說,誰主動?”
倪桂枝搶先說:“我,我主動。”
保衛科長:“嘿嘿”一笑,臉上的麻子閃閃發光:“好,怪不道你連廠長都敢罵!”
第二天,倪桂枝脖裏掛著破鞋,被五花大綁地推出了廠門。保衛科長還專門叫人借了一麵響鑼,親自帶著一群保衛人員押她去遊街。令人驚異的是倪桂枝竟然沒有哭。她在保衛科關了一夜,出來時僅僅是臉色有些蒼白,頭卻是昂著。當她在小城那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遊街的時候,簡直是萬人空巷啊!一街兩行全是人。她走到哪裏,人們就跟到哪裏。遊到十字街口的時候,交通堵塞了。圍觀的人群亂成一窩峰!人們嗷嗷叫著,掀翻了路邊的水果攤,滿地滾的都是蘋果。於是蘋果像雨點似地向倪桂枝飛來,嚇得保衛科長慌忙把鑼頂在頭上。倪桂枝卻木然地站在那兒,任人淩辱……
當倪桂枝遊回到鋼廠門口時,已是下午了。下中班的工人們全都默默地望著她。沒有人說話,誰也不說話。看到鋼廠的工人們,倪桂枝掉淚了,倪桂枝眼裏的淚像斷線的珍珠一樣流下來。這時,王保柱從人群裏走了出來。他覺得他再不出來,他就不是個人了。他默默地走上前去,站在倪桂枝麵前,冷冷地對保衛科長說:“完事了吧?”保衛科長正給倪桂枝解繩子,一看是王保柱,厲聲喝道:“咋?找事兒來了?也想叫捆你一繩!”
王保柱斜了保衛科長一眼,一把抓住倪桂枝的手,當著眾人的麵宣布說:“結婚。我們現在就去登記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