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脆了,風裏有沙了。

我感覺到風裏有沙了。書上說,黃河從這裏流過,在地圖上從這裏流過,但整個夏天都沒有看到像樣的水。這裏的水幾乎全是從水管裏流出來的,水管裏的水是藥水,是從漂白粉裏泡出來的,有一股鏽跡斑斑的藥味,還有一股死老鼠的氣味。這是一座地圖上有河而實際上看不到大水的城市。我喜歡大水,有波瀾的水,可這裏沒有。這裏的水全是棉線做的,是那種發汙的壞棉線,天上下的和水管裏流的,全是,有時候線很細,非常細。而秋天的時候就有沙來了,風送來的沙,沙就是河了。在這個城市裏,沙就是河,黃顏色的河。我聞到河的氣味了,是沙從河上裹過來的氣味。這是一種沒有了濕度的氣味,是一粒一粒的氣味,很磣。這種氣味從天上撒下來,在窗戶上慢慢地行走,到了晚上的時候,才顯現出黃黃淺淺的一層,上街的人臉上都會有這麼一層,這一層就算是河了,這時候,你會覺得有河。河就掛在人的臉上,在秋天來了的時候,你可以從人們臉上看到黃河。那自然是一粒一粒的黃河。

我是醫生了,當人們帶著一臉“黃河”來到我麵前的時候,我已經是這個城市的醫生了。我開始給這個城市看病。

這一切都是新媽媽安排的。我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新媽媽說我有“特異功能”,就為我開了一家“特異功能診所”。新媽媽在體育館門前租了兩間房,就叫“特異功能診所”。這樣,我就是診所的醫生了。病人很多,我的病人非常多。自從馮記者、楊記者在報上連續發了一些介紹文章後,我的病人越來越多了。人們都希望活,人們是在活中腐爛,在腐爛中活。現在我的眼睛專門看那些爛肉,我的眼睛成了一雙專門深進人體內觀察爛肉的眼睛。我總是想嘔吐,看得多了我就想吐……病真多呀!

病例一:

坐在我麵前的是一個“鋼筆人”。我看出來了,他是一個“鋼筆人”。

我看著他,我在他身上聞到了墨水的氣味。他身上確實有一股藍黑墨水的氣味。那股味已滲進他的血管裏去了。我發現病灶是在他手捂著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是肝。病灶在他的肝上,他的肝已經下垂了。他肝上長出了一個藍黑色的瘤子。那瘤子長在肝部的下端,像是一串鼓鼓囊囊的連體藍葡萄。那“葡萄”裏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屜,我看見那瘤子裏排滿了寫有“絕密”字樣的小抽屜。抽屜裏存有各種各樣的墨水,有的墨水在時間中已經幹了,墨水幹成了蝌蚪樣,“蝌蚪”結成各樣的隊形,一排排地在抽屜裏爬動……

我看見第一個抽屜裏裝的是一方手帕,一方由“蝌蚪”編織成的手帕,那是一塊紅格格手帕,上邊有“一九六九天津”的字樣。上邊記錄的是一個小學老師和一個十二歲小姑娘的故事……那故事已經幹了,那故事在時間裏幹成了一片米粒樣的“蝌蚪”。

第二個抽屜裏裝的是一片記錄紙,一片橫格記錄紙。這片記錄紙是被撕掉了的,上邊有一些撕爛揉皺的痕跡,還保留著一些煙味,那是一個會議記錄的片斷,一個想毀掉而沒有來得及毀掉的片斷。裏邊藏著一個有關十二個人表態的故事……那故事裏有各種形態的人臉,那故事裏的人臉在時間裏已經風幹了,人臉幹成了一個一個的微形蠟像。

第三個抽屜裏裝的是一張“全國流動糧票”。那是一張標有“五十”字樣的“全國流動糧票”。那張糧票上印有兩個橢圓形的指紋,一個是男人的指紋,一個是女人的指紋,隻是那男人後來死去了,那男人死在一根繩子上……這是一個與糧票有關的故事。故事裏的舊日“蝌蚪”跳動得非常厲害,“蝌蚪”的嘴雖然已經貼上了封條,上邊連續貼了十二張封條,可封條還是被掙開了,露出許多縫隙來,縫隙裏露出來的是一些肉色語言,一些褪了色的舊肉的語言。那些有關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語言是從糧票上破譯出來的……

第四個抽屜裏裝的是一枚郵票,那是一枚蓋過郵截的郵票,郵票上的時間是“一九七四,六,二十一”。在這個時間上藏著一些藍黑色的“蝌蚪”,那些“蝌蚪”在信紙上爬來爬去,爬出一片樹林裏的故事……有關樹林的故事記錄著一個最為詳盡的細節,那是一雙白尼龍絲襪子的細節,那個細節反反複複地記錄著脫襪子的過程:

“為什麼要那時候脫,你說說為什麼要那時候脫?”

“我說過了,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就是那樣……”

“你再講一遍,有出入的地方你再講講……”

“在樹林中的草地上,草很軟,草還有點紮……”

“停住。你慢一點,是什麼地方紮?是哪兒紮?紮在什麼地方……”

“我也說不上是哪兒紮,就是就是心裏……心裏紮窩得慌……”

“這就對了。你往下說,往下說吧……”

“我就說,我說,脫吧,你脫了吧……”

“脫什麼?你說脫什麼,說清楚……”

“我是說脫襪子,我先把襪子脫了,也讓她脫……”

“說動機吧。你當時是怎麼想的?說說你的動機……”

“我說了,我是想、想看她的腳,我沒有別的,開始沒有別的,就想看看她的腳……”

“你為什麼想看她的腳?那麼、那麼些……是不是?你為什麼隻想看她的腳……”

“她的腳老在我眼前晃,她穿著一雙白色帶花邊的尼龍襪子,腳繃著,繃出很好看的弧兒,我就……”

“往下說吧……”

“她、她把腳蹺到我身上,她把腳蹺到我身上了。她說,你給我脫。我就給她脫了……”

“不會這麼簡單吧?你說說你是怎麼脫的。你說詳細點,你是怎麼怎麼脫的……”

“我,我先是從腳尖的地方脫,我隻抓住她的腳尖那一點點地方往下拽,可我沒拽下來,尼龍襪子緊,我沒拽下來……”

“看看,看看,說呀,怎麼不說了?老牛,你的問題也不大,弄清楚就是了。往下說麼……”

“後來我抓住她的腳脖兒往下脫……”

“往下說呀……”

“我說過了,我都說過了呀……感覺白,藕樣,熱呼呼的,一節一節的……”

“怎麼不一樣了?怎麼跟上一次說的不一樣了?是一隻手兩隻手……”

“兩隻手。我用的是兩隻手。一隻手抓住她的腳脖兒,一隻手往下拽。我的手涼,我的手有點涼,她、她就笑了,她‘格格’笑了……”

“光笑了?就光笑了?沒說什麼……”

“我、我忘了……”

“嗨、嗨。竹筒倒豆子,竹筒倒豆子……”

“她……她說,我受不了了。她格格笑著,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你再說一遍,她是怎麼說的,她當時是怎麼說的,還說什麼?”

“就這些了。她就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別的我都說過了。”

……

第五個抽屜裏裝的是一張表,一張由墨色“蝌蚪”組成的招工表。這張招工表上掛著一條“大前門”香煙、一桶五斤重的小磨香油和五個指頭肚上的指紋。這是一個“九鬥一簸箕”的故事……故事裏的墨跡是紋路形的,那些“蝌蚪”在抽屜裏圍成了一個個弧狀橢圓。在橢圓裏包著一段沾滿唾沫星子的話:

“老韋,那個事兒你再談談吧。看看有沒有補充的……”

“從哪兒談?經濟上就那些事,該談的都談過了,還要怎麼談……”

“從頭,從頭。好好回憶回憶……”

“頭一次,我都說過了,是在辦公室……一條煙一桶油,就這些。”

“她坐在那兒?”

“就坐在我對麵,就坐在對麵那張椅子上……”

“手呢?手放在哪兒?”

“放在,放在桌子上。她兩手絞在一起,在桌上放著……”

“你呢,你的手在哪兒放……”

“我我我……也在桌上,對了,我手裏捧著茶杯……”

“說手,還說手,手是怎麼伸到一塊去的……”

“就是那個,那個那個……她低著頭,她的頭一直低著看她的手,她一直在看她的手,她說她的運氣不好。她說興推薦的時候輪不上她,興考試了,她的年齡又過了……我就說,叫我看看你的手,看手就知道了……”

“她是怎麼說的?”

“她什麼也沒有說,她把手伸過來了。她伸過來後,我抓住她的手看……”

“這就是動機,動機你得詳細說說……”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肉乎乎的,有點濕,我感覺她的手有點濕。我抓住她的手一個一個指頭看,我沒看別的,我看的是紋路,圓的是‘鬥’,不圓的是‘簸箕’……”

“抓住指頭有什麼感覺?”

“也、也沒有啥感覺。就是潮……”

“哪兒潮?哪兒潮……”

“是是、心裏,心裏有點潮。我看了之後說,你的手好,你手上是福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鬥一簸箕’你是福相,肯定有貴人相助……”

“她呢,她怎麼說……”

“我記不清了,時間長了,我記不清了。大概,大概是說……叫我幫幫她。”

“手呢?這時候你的手呢……”

“我摳她手心兒了。我已經說過多少遍了,那會兒我摳她手心兒了……”

“她呢,她手縮了沒了?她有沒有表示?”

“她、她的頭勾著,她的頭一直勾著……她的手開始的時候往回縮了一點,我抓住了她的指頭,她就不動了……”

“她沒有說話麼?她一句話都沒說麼?”

“她沒有說,她一聲沒吭。就是、就是她抿了抿嘴……”

“下邊呢?往下……”

“那就那事了……”

……

再往下看就全是“零件”了,每一個抽屜裏都裝滿了這樣那樣的“零件”。這些“零件”全是有顏色的,“零件”分門別類,被染成了各種各樣的顏色。“零件”是在想象中重新裝配的,“零件”在“鋼筆人”的時間裏化成了可以咀嚼的東西,化成了悄悄放在枕頭邊的甜點,這是一個人獨自享用的甜點。這時候,“零件”變成糖豆了,“零件”變成了一粒粒五彩的小糖豆。這些關在一個個小抽屜裏的“糖豆”隨著血液的流淌開始無限循環……“糖豆”總是出現腦海裏,它不斷地出現在腦海裏,成了大腦的主要營養。每當大腦“饑餓”的時候,就會有一枚“糖豆”流進來,大腦慢慢地品嚐“糖豆”,一點一點地泡那“糖豆”,一直到“糖豆”溶化了,才讓它隨著血液流回肝髒。這是個在循環中凝固和溶化的過程,“糖豆”在無數次的循環中又變成了“蝌蚪”狀,變成了垂在肝髒下端的一個葡萄狀的慢慢生長的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