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筆人”說:“過去我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就是最近,最近這一段我這個地方有些墜得慌,有時候還疼。可就是查不出毛病,我跑了很多醫院都沒查出毛病……”
我說:你別再吃“糖豆”了。我看看他說,你別再吃那種“糖豆”了……
“鋼筆人”說:“說老實話,這話跟別人是不能說的,我就這一個嗜好。二十多年了,這是我唯一的嗜好……”
我想我得給他割掉,我用目光給他割掉……
可他卻站起來了。他說:“我不看了。現在講錢,我沒錢;講權,我也沒權。我是個‘鋼筆人’,我有這個嗜好,我就靠這些東西滋潤呢。活一天我滋潤一天,我不看了……”
病例二:
這是一個“口號人”。
我發現他是“口號人”。他坐下的時候喉嚨裏含著聲音,他的聲音是帶“”號的,帶有一串“”,這些“”一直在喉嚨裏含著,看樣子已含了很久很久了。他很想把那些“”吐出來,可他吐不出來,所以他的聲音很小。他的聲音像舊式蚊子一樣,“頭兒”很細,一絲兒一絲兒的。他說話的時候還帶有一股棠梨的氣味,是那種澀沙的小棠梨味。他說:“我喉嚨裏很癢,我喉嚨很癢。我的喉嚨就像是在辣椒裏泡著一樣,又辣又癢。我每天都得用手卡著喉嚨,用手卡著,稍稍好受一點……”
我看著他的喉嚨,他的喉嚨裏長滿了肥大的“”號。可他的嘴很大,他嘴裏的空間也很大,他一定是靠嘴生活的,我看出來了,他曾經是靠嘴生活的。因此,他嘴裏存活著一些舊日的細菌。這是一些上了年紀的細菌,細菌老了,細菌正在潰爛處緩緩地蠕動著,走著一條由紫變灰再變黑的路。他的聲帶也舊了,他的聲帶已經失去彈性了,他的聲帶上有很多磨擦出來的印痕,經過無數次高強度磨擦後,聲帶成了一根長了灰毛的軟麵條。我終於看見了他的喉頭,他的喉頭被壓在“”號的下邊,他的喉頭上掛了許多紫紅色的氣泡,氣泡也是舊的,氣泡上麵亮著一些時間的標誌,氣泡下麵卻是一個紫紅色的小肉瘤。肉瘤裏存放了一些舊日的聲音,那都是一些高強度的聲音。最早的聲音是從“一九六六”上發出來的,我在上邊看到了“一九六六”的字樣。“一九六六”上躍動著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像螞蟻一樣湧動著的人頭,人頭上飄動著一個紅色的聲音,一個年輕的紅色聲音從人頭上炸出來,炸出一股獅子的氣味。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廣場,我看見了廣場,聲音是從廣場上發出來的。在廣場上,聲音一躍而起,飛到了飄揚著紅色旗幟的主席台上,那是一連串的“打倒”和一連串的聲“腳”,我一共看到了十八個“打倒”和十八個聲“腳”……那聲音像颶風一樣從廣場上刮過,刮出了一股強大無比的腳臭氣。人們立時就醉了,廣場上的人全都醉了,人們在“第一強音”裏醉了。人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高亢的聲音,那聲音當場就殺掉了一個膽小的人,那聲音把一個跪著的膽小者從台子上扔了下來,扔出了一片應和的歡呼!而後是醉浪一樣的人頭,人頭在聲音裏波浪起伏,炸出了海浪一樣的呼嘯……接著聲音坐在了人頭之上,聲音在人頭椅上搖來搖去,搖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紅浪花。粉紅說:“你就是雷,你是我的雷。從今後,我就叫你雷……”這是喉嚨的第一次輝煌。那個最大的氣泡裏記錄著喉嚨的第一次成功。這時候他已經開始成為“口號人”了,他的聲音被一雙眼睛看中,於是他就成了一個街頭“口號人”。他的聲音在街頭上響起的時候,後邊總是跟著許多“胳膊”,在長達三年的時間裏,總有樹林一樣的“紅色胳膊”跟在他的身後,當然還有聲音贏來的“顏色”,“顏色”也緊緊地跟著他,“顏色”把胳膊高高舉起,嘴裏卻念著:“雷,我的雷……”
接著是聲音的第二次輝煌。我在氣泡上又看到了“一九七一”的字樣。我看見他在“一九七一”融進了一片麥苗綠,這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口令人”。他穿上軍裝後,就完成了一個從“口號人”到“口令人”的過渡。他的聲音最先是被團長發現的。在他當兵三個月後,一次上操的時候,他的聲音被前來檢查工作的大肚子團長拾到了。那天,由於班長喉嚨痛,讓他來代替班長喊操。他的洪亮的“一、二、三、四……”引起了團長的注意。團長帶著人來到了他的麵前,團長說:“同誌們好。”他馬上領喊著:“首長好!”他的“首長好”聲震八方,整個操場裏到處都回蕩著“首長好”的餘音,那餘音像皮球一樣在廣闊的操場上彈來彈去,彈出了一股燙麵餃子的氣味。團長笑了,團長很高興,團長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小夥子挺胖呢啊……”他隻是稍稍怔了一下,緊跟著又領喊著:“首長胖!”他的“首長胖”再一次在操場上滾動起來,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滾出一片橡皮鼓樣的回響……回響下又是一片絳紅色的聲浪。團長哈哈大笑,團長笑著問:“你叫什麼名字啊?”這一次他的聲音小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報告首長,我叫雷振聲”。團長“噢”了一聲,這一聲“噢”出了一股麵麵的甜瓜味。第二天“首長胖”就成了本團的第一口頭禪。團部大院裏到處都流傳著“雷振聲”和“首長胖”的口語,“首長胖”的口語使他名場全團……四十七天後,他的聲音再次顯示了威力。那是軍長來團裏檢閱部隊的時候,那天,當全團官兵全都集合在大操場上接受檢閱時,“麵甜瓜味”靈機一動把他叫了出來,讓他來代替值班參謀喊操。這次他終於亮出了他在萬人大會上的實力。他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具有極強的穿透力,一聲就把一千多人的團隊喊成了一根直溜溜的棍子!緊接著他的聲音像簽子一樣串在一千多個魂魄上,“一二、一二……”地紮出了全軍的最佳隊列……操完後,軍長說了一句話,軍長說:“不錯,口令不錯。”軍長的一句話,使他徹底地成了一個“口令人”。一年之後,他的軍裝由兩個兜變成了四個兜,是他的聲音使他得到了四個兜,他成了本團唯一的排級口令幹部。每到出操的時候,他的聲音就出現了,他的聲音自然是本團本軍的“一號聲音”。他也常常站在山頭上練習,他的“喊山練習”直到越過五個山頭、喊出醬油味為止……
再往下是“一九七五”,“一九七五”是聲音被封住的日子。在“一九七五”裏,他從部隊回到了城市。這些日子是有顏色的日子,他在城市裏獲得了顏色,卻丟掉了聲音。這時候有人喊“雷”了,“雷”被喊成了“老雷”。九年之後,粉紅變成了絳黃,“雷”也喊成了“老雷”。喊聲裏的顏色幹了,喊聲裏失去了很多水分,也失去了很多熱情。我在這個時間裏看見一個牌子,這是一個掛在樓房前邊的牌子,牌子上寫著“環境衛生管理處”的字樣。這時候他的聲音進入了“環衛階段”。他的聲音在“衛生”的階段裏開始被分割,他的聲音被隔在一個一個的房間裏,隔在房間裏的聲音總是碰在牆壁上,一不小心就撞在牆上了,撞出了一片白眼,他的聲音總是在房間裏碰到白眼。於是聲音開始小心翼翼,聲音不得不降調,聲音變成了躲來躲去的小鼠。這時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聲音泡在茶杯裏。一走入房間,他就把聲音藏進茶杯,這樣,聲音就很快染上了茶葉沫的氣味,那也是一種絳黃色的氣味。絳黃色的氣味具有很強的腐蝕力,它一日一日地浸潤著聲帶,慢慢就把能翻五個山頭的聲帶泡軟了,泡出了一股麻婆豆腐的氣味。這時喉頭開始發癢,他總是覺得喉頭上有一股猩紅色的聲音。他很想把聲音吐出來,隻有吐出來才會好受些。可他卻沒有地方吐,他無法吐。後來有了一個氣泡,那是一個很小的氣泡,也是聲音的最後一個亮點。那次機會使他有了發聲的借口,那是處長讓他找一個人,處長有急事讓他找一個人。他一連走了三個房間都沒有找到,他很高興沒有找到,接著他就用聲音去找,他終於獲得了使用聲音的權力,他隻喊了一聲,隻一聲就把那人找到了。那是“陳天奎”三個字,他送出的三個字依然不同凡響。“陳天奎”三字一發出來就連續穿過了五層樓的一百九十八扇窗戶,兩千四百七十六塊玻璃,直達那人的耳朵……緊接著就有很多頭從窗戶裏探出來,一個個腦海裏都出現了地震的信號。爾後是一片喝斥聲:“你幹什麼?你瘋了?這是機關,你想幹什麼……”從此,在有茶葉味的房間裏,聲音一次次受到指責,聲音被徹底封死了,聲音隻好重新埋在茶杯裏,間或發出綿羊味的哼哼啊啊。他的“”號在喉嚨裏一串一串地卡著,他很難受。
聲音的第三病期是從一天晚上的“管治”開始的。從那天晚上起,夜也被封鎖了,夜晚成了無聲的夜晚。當聲音在白天失去功能之後,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把聲音轉入了地下,這時候他成了一個聲音的地下工作者。這是從一棟樓向另一棟樓的轉移,回家後,他試著把聲音用在女人和兒子身上。我看見了從晚上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已經降調了,雖然聲音一次次地降調,可仍然遭到了全樓住戶的詢問。每天女人上班時,就有人問:“你們家夜裏吵架了?你們兩口天天夜裏吵架嗎……”終於有一天,女人忍不住說:“夠了,我聽見你說話腦子眼兒疼!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有什麼你上班去說,別在家裏叨叨。我受不了了!你再這樣咱就不過了……”於是,聲音就啞了。啞了的聲音開始生蟲,我看見聲音裏生了很多絳紅色的小蟲。小蟲一群一群地在他的聲帶上繁殖,爬出一片一片的蜂窩樣的小洞。這時喉嚨裏的舊病和新洞聯合在了一起,舊了的聲帶在茶葉裏失去了韌力後,緊跟著就是快速腐爛,這樣瘤子就長出來了。那是一個紫紅色的瘤子,在紫紅色的瘤子裏,埋著一些灰黑色的聲音。這時他的喉嚨裏出現了一窩一窩的馬蜂的氣味,那氣味蜇得他碰頭,疼的時候他就撞牆,我看見他一次次地撞牆。他也曾想把這些聲音施放出來,沒人時他想悄悄地放出來,可牆壁又成了他的敵人。到底都是牆壁,牆壁無處不在,牆壁總是把他的聲音彈回去。他剛一張嘴發聲,牆壁就把聲音彈回來了。發出去的少收回來的多,牆壁的反彈力反而大於他的聲音。他不得不重新把聲音吞回去,他吃了很多帶磚的聲音。這樣病情就越來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