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我看見他用蚊子樣的聲音說:“你幫幫我,你幫我把聲音找回來。這會兒我女人醒過勁來了。她說,要早知道這樣會生病,我就不攔你了。我再也不攔你了。她說等我好了,就讓我去做生意,現在興做生意了,她說讓我擺一個小攤,讓我可勁吆喝……”

我知道我能把他的瘤子去掉。我的目光可以把他喉嚨上的瘤子割掉。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太舊了,他的聲音已經變質了,他的聲音是跟瘤子連在一起的……不過,我想試一試,我想我應該試一試。

當我用目光盯著他時,我聽見他又用蚊子樣的聲音說:“涼,我感覺涼,非常涼……”

病例三:

他是一個“乙肝人”。

他說,他是一個“乙肝人”,他的“乙肝”是吃飯吃出來的。

他說,他的老婆跟他離婚了。離婚後,他不想一個人在家,一個人在家很煩;他也不想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做飯太麻煩,怎麼吃也吃不出味來。於是就每天上街吃飯,開始是吃碗燴麵、喝碗胡辣湯什麼的,將就了。後來吃噌飯,吃著吃著檔次升高了。他在區工商局工作,噌飯很容易。一個是噌“會議飯”。工商部門檢查多,會多,一開會吃飯的問題就解決了,頓頓有酒有肉,差的也是四菜一湯。再一個是吃“個體飯”。“個體飯”更好吃,他是管個體工商戶的,是人們求著他吃。下了班,走著走著就被人攔住了,說:走,走,喝二兩。就喝二兩。反正回家也沒球意思,就這麼噌著噌著,“噌出嗜好來了……”

他說,到了這份上,他也不想再隱瞞什麼了。他的嗜好是排著飯店吃。有一段他是這麼吃的:一個飯店他隻去一次,不管誰請客,吃過一次他就不再去了。就這麼他還是吃不過來,新開張的飯店太多了,有的檔次也太低,都是些吃熟的菜。後來他就換了一個吃法,專吃那些有打火機的飯店。這時候吃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需有打火機。他的要求也不算太高,中檔以上,隻有中檔以上的飯店才發打火機,吃一次發一個一次性的打火機。他已經有了收集飯店打火機的嗜好。這種印有飯店名稱和電話號碼的打火機他收集了三年,三年他收集了整整一箱子。他沒事的時候,也常拿出來看看、數數。一共是一千零七十一個,其中有四百二十五個是帶圓珠筆的,其餘的不帶圓珠筆。當然也不是每天都去吃,隻是有時趕上了,一天吃三四家……

他說,到了後來,吃不吃都無所謂了。其實是不想去吃,看見菜惡心,主要是為了收集這種打火機,就去坐坐,偶爾動動筷子,吃得很少,就等著小姐送打火機來。有兩次,菜一端上桌,沒吃他就吐了。別人問他怎麼了,他說有點感冒。其實他是惡心那菜的味,那味太熟悉了。他本來打算收集夠一千六百八十八個就罷手,這是一個吉數,“一六八八”,一路發發嘛。可他沒收集夠,他隻收集了一千零七十一個,結果卻把“乙肝”收集來了。

他說,他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乙肝人”。他沒有病,也從來不生病。當然也有過頭疼腦熱,那不能算病,那是氣候的原因,通常是喝二兩酒,發發汗就過了。他的病是檢查出來的。單位裏集體去檢查身體,一查給他查出了個病,說他是個“乙肝人”。這樣一來,單位裏的人看他的眼光就有點“那個”……當時他也有點接受不了,他身體好好的,一點感覺都沒有,怎麼會是“乙肝人”呢?他想可能是化驗單弄錯了,就去找大夫要求更正。大夫說:化驗結果不錯,他的確是個“乙肝人”。沒有病的感覺也不錯,這說明他是一個“健康帶菌者”……大夫講了很多,可他都沒有聽到心裏。他隻是心裏不痛快,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呢?怎麼就白白地檢查出一個病呢?

他說,回到家之後,往床上一躺,也怪,感覺馬上就來了。就覺得身上有個地方疼,隱隱地疼。他的手從胸口開始按起,按著按著就找到那個地方了。那是他的肝,就是那地方疼。第二天,他又覺得身上沒有力,越想越沒有力……而且不想吃飯,緊著就有了嘔吐的感覺,看見飯就想吐。他心裏非常後悔,後悔不該去街上吃噌飯,這都是吃噌飯吃出來的。也恨那些請他吃飯的人,一群王八蛋讓他吃成了個“乙肝人”!這一段他不再出去吃飯了,也不收集打火機了。隻是每天吃藥,盼著早點把這個“乙”字去掉。可吃了一段之後,身上既沒有好的跡象,也沒有壞的感覺,還跟往常一樣。問了大夫,大夫說:這個“乙”字你去不掉了。你會永遠帶著……

他說,這時候,就是這個時候,他開始有了第二個嗜好。傳染給別人的嗜好。

他說,想想,既然這個“乙肝人”是吃飯吃出來的,是別人傳染給他的,既然也去不掉了,那就往下傳吧。他說,他也知道這想法有點虧心,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幹。這就是他的第二個嗜好。

他說,他的第二個嗜好也持續了三年的時間。在這三年裏,他又繼續上街吃飯了。這次他把標準降低了,什麼飯店都行,什麼人請都行,目標隻有一個,培養、傳播“乙肝人”。人有了目的之後,吃飯就不一樣了,不但能吃出情緒,胃口也好了,吃什麼都香。在飯店裏,每次都是他第一個伸出筷子,說:“叨叨,叨……”無論他喜歡吃的菜還是不喜歡吃的,他都要把筷子抻進去蘸一蘸,他說這是“剪彩”,他每次都要“剪彩”。吃了飯他還要問一問同桌人的姓名,每次他都不忘記問人家的姓名,這裏邊當然有熟識的,也有不熟識的,不熟識的就問人家要名片。要名片是個好辦法,他又開始收集名片了,凡是同桌吃過飯的,他都想法讓人家留下名片。三年來,他又收集了一抽屜“同桌名片”。有了一抽屜名片後,心裏總是癢癢的,禁不住想知道“發展”的情況。於是就開始打電話,一有空就跟人撥電話,自然是先說一些閑話,最後問人家近來身體怎麼樣……電話打到第二十一個的時候,才有了消息,有一個人說他的“肝不太好”。這下好了,這說明有了結果了!那就繼續吃……繼續打電話……

他說,這事他後來停下來了。他是看了一張報紙之後停下來的。報上說,全國有一億多“乙肝人”,這個城市裏到處都是“乙肝人”……他想,既然有這麼多,還“發展”什麼?“發展”也是白“發展”。他還以為就他一個呢!

他說,問題就出在停止以後。他停下來之後,身體就開始瘦了。也沒什麼病。就是不想吃飯,看見飯惡心。就這樣一天天往下瘦,瘦著瘦著就瘦到了現在這個樣子,瘦得不敢出門了,怕風怕光……

我看著他,他的確很瘦。他穿的是一身工商製服,可看上去就象是衣服穿著他一樣。衣服顯得很大,他成了空心,衣服蕩蕩的,是衣服架著他,衣服竟然把人架起來了。他身上已經沒有油了,他身上很幹,他就像是風幹了的臘肉一樣,沒有一點油分。不過可以看到“光”,一種蠟樣的光,那光是從他的體內射出來的,從他的肝上、腸上直接射出來的光,那是“乙肝之光”。那光上透著微亮的黃色,那黃色從微亮的皮上透出來,潤著一絲一絲的薄紅。他臉上也沒有肉了,他的臉象是用皮撐出來的,看上去隻剩下一個鼻骨了,鼻骨上也亮著絲絲兒薄紅。我還看見他的腸子裏掛滿了電話號碼,他腸子裏一縷一縷的全是電話號碼,他把電話號碼吃到腸子裏去了。電話號碼在他的腸子裏變成一些奶黃色的小蟲,小蟲全都堵在腸子的彎道處,正在搶吃他的咽下去的唾沫。他的肝裏也有這種奶黃色的小蟲,這是些由名字變成的小蟲,我看見了很多小蟲都是有名字的,它們正在互相聯絡,它們一直都在聯絡。它們說:在不久的將來,城市將是它們的城市……我還聞到了一股餿了的菜味,滋養小蟲的就是這些餿了的菜味。他身上已經沒有人味了,他坐在我的麵前,我卻聞不到人的氣味,我聞到的是一種經過了很多夏天又經過了很多冬天後變質了的菜味。這是一種粘滿了酒氣的菜味,菜味在酒裏發酵了,因此他身上很酸,是一種正在腐爛的酸……

我問他,我用眼睛問他。我說:你一口飯也不能吃麼?

他說:“我一口也不能吃,我吃不下去,我一吃就吐……”

我說:你還想吃飯麼?

他說:“也想吃,就是看見惡心……”

我說:你應該把那些電話號碼丟掉,你早就該丟掉了。

他說:“我也想丟掉,可我丟不掉。不瞞你說,現在老有人給我打電話,天天晚上都有人給我打電話。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接到了三十九個電話……過去是我給人家掛電話,現在是人家給我掛電話。那些號碼總是出現,一出來就是一串一串的,叫你想忘都忘不了。每個電話都是發展‘乙肝人’的,我知道他們是要發展我。我說我已經是‘乙肝人’了,我老羅早就是‘乙肝人’了,可他們還打……有時半夜醒來,屋子裏到處都是號碼,一組一組地叫:三字頭的,五字頭的,還有七字頭的……”

他說著說著哭起來了,他說:“那麼多‘乙肝人’,又不是我一個發展的,我總共也沒有發展幾個,怎麼就這樣呢?你救救我吧!”

我隻好把火柴盒拿出來,我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個火柴盒,然後全神貫注地看著他。這時,我看見奶黃色的小蟲一串一串地跳出來了,我看見小蟲們跳進了我的火柴盒……

他突然說:“我感覺到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