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這趟……”小夥子躬著身問。

“毬!不弄個千兒八百,值得走一趟嗎?”“馬大炮”說,“要幹就幹那值的!”

“二位這趟到底跑的啥貨?”小夥又一次追問說。

“轉著看唄。”“彎彎繞”打了個長長的嗬欠……

小夥狡黠地笑了,兩手一抱,很自信地說:“老客,別來這一套。不瞞二位,我打一個‘時間差’,救活了兩個千人的大廠。信不信?”

兩位中年鄉下人翻了翻眼皮。

“知道什麼是‘時間差’嗎?”小夥神氣地說,“換個說法吧,叫‘地域差’。鄭州有個廠積壓的白布沒人要,武漢有個印染廠沒活幹,我一手牽兩家,把幾萬匹積壓的白布印成花布,我包銷了。別看這種花布在城裏白給都沒人要,可在那深山老林裏,這大紅大綠正時興哩!這就叫‘地域差’。論穿戴,大城市比小城市洋氣,小城市比縣城裏洋氣,縣城裏又比偏遠的鄉下洋氣……我就鑽了這空子,這叫經濟眼光。”

兩位中年鄉下人上上下下打量小夥,那眼光是很服氣的。

“說實話,老客,我不販蔥,我是說著玩。我不缺錢,錢我掙夠了。我出來主要是闖蕩闖蕩,見見世麵。全國的大城市我轉遍了,就差一個深圳,這回補上。隨便說吧,我給你個‘信息’就值一萬!”

兩人一下子被鎮住了。兩顆腦袋朝小夥子這邊湊過來,臉上送著巴結的笑……

他看著,聽著,又不由地舔舔幹裂的嘴唇。是的,鄉下富了,農民都吃上了白饃,鄉下娃子再也不用爭著來部隊吃白饃了。他知道,他聽人說過。鄉下都承包了……莊稼人也有了剩餘時間,吸著過濾嘴煙一撥一撥地跑出來做生意。城市青年也不愁找工作,不愁了。現在全國都在學習如何掙錢致富,象當年學雷鋒一樣……

是啊,要幹就幹那值的。他想。

焦枝線,一個山洞接著一個山洞;山坡上,萋萋茺草中,一個墳頭連著一個墳頭……

節約!節約!節約!帳篷前,隧道裏,到處都是“節約每一寸導火索”的標語。

這是上級的號召。是黨的號召。也是他向全連戰士作動員時講的話。他不知道國家為什麼這樣困難。作為一個常年蹲在山溝裏打遂道的指導員,他隻知道要節約每一寸導火索,這是替國分憂。上級這樣說,他就這樣慷慨激昂地講了。是的,誰也不能抹煞這種“號召力”。戰士們開始“節約”了,像瘋了一樣地“節約”。原來用一米導火索爆破,後來是八十公分、七十五公分、五十公分……漸漸,有消息說,作為“節約模範連”的指導員,他要提升了。他等著這一天。

一天中午,臨放工的時候,胡立明歪歪斜斜地從隧道裏跑出來,狂喜地在山坡上滾著喊:“指導員,成功了。我隻用了三十公分!”

他說:“要小心。”

胡立明齜齜牙笑了。這張笑臉給人的印象極深,隻有牙是白的。

可是,就在這天下午,當胡立明成功地用僅有三十公分的導火索點燃了三炮之後,一下突如其來的爆炸把胡立明炸翻了!當他匆匆趕到現場的時候,戰士們已把胡立明從碎石中扒了出來。那張汙濁的瘦臉痙攣著,胸部炸開了一個血淋淋的紅洞!

“衛生員!”他大聲叫著。衛生員慌亂地奔過來,取出藥箱裏僅剩的一瓶紅貢,把一整瓶藥水倒在胡立明的胸口上。

胡立明吃力地睜開了眼:“指導員,咱在這兒苦,毛主席知道嗎?”

他說:“知道。”他想毛主席是應該知道的,於是他就這樣說了。

胡立明默默地閉上了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他跪下來,想喊他,再一次把他喊醒,可喊醒之後(假如他能醒來),又該說點什麼呢?

突然,不知為什麼,戰士們都丟下工具,紛亂地從隧道裏跑出來,滿山遍野都是疲憊不堪的兵。仿佛又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站了起來,驚訝地望著這些戰士。

不是為胡立明的死。死,人們見慣了。

“砰!”山坡上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槍響,隻聽團長用他那山東大漢特有的粗嗓門吼道:“呔!他媽的,統統立正!”

人們都站住了。他跑過去一看,原來是因為團長陪著鐵道學院的兩個女大學生來工地勞動……

女人,是因為女人!三年了,戰士們沒見過女人。他們已經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女人。可兩個女大學生來了。就為看一看女人,他多年的政治工作(那神聖的“精神食糧”),還有戰士們那鋼鐵般的意誌,終於在持久的、杳杳無期的忍耐之後,被兩個女人摧垮了防線……

戰士們都站著,像迎接某國女皇一樣,遠遠地行注目禮。為了補救這一切,他跑上前去,在團長麵前立正、敬立。團長翻眼看看他:“呔,怎麼搞的?”

他遲疑了一下,用沙啞的聲音說:“報告團長,我請求讓戰士胡立明代表全連給女、女同誌說句話。”

團長四下瞅瞅,突然大聲喊道:“胡立明出列!”

戰士們自動地讓開了一條路,三班長和衛生員把胡立明抬到女大學生跟前。頓時,全體默然。

胡立明靜靜地躺著,胸口那個血淋淋的大洞像火焰一樣鮮紅……

兩位女大學生嚇得捂住了臉。團長瞅了一眼,默默地把帽子取了下來。戰士們也都跟著脫帽立正,向僅僅才十九歲的胡立明致哀。

他衝動地走到女大學生跟前,用低沉的聲音說:“你給他說,你是‘欠’,他會醒過來。你說呀!你就是‘欠’,讓他睜眼看看你。他叫胡立明,他訂婚三天就來了,他才十九歲,他的未婚妻叫欠。說呀……”

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一位女學生嚇得渾身發抖;另一位女學生幹巴巴地跟著說“立明,我是欠……立明,我是欠……”說著,說著,她跪下來,滿臉都是淚水,嗚咽著撲在胡立明跟前,親了親他那汙濁、蠟黃的臉。她並不認得他,更談不上愛,但她還是跪下了,這是精神的力量。為這訂婚三天就參軍並獻出了生命的戰士,她親了,真親了,當著滿山遍野的兵……

多年之後,他才這樣想:胡立明的死,是不是與他也有責任?他為之自豪的政治鼓動為什麼不靈了?作為一個政治指導員,他究竟幹了些什麼?這念頭終日在他腦海裏徘徊,眼前常出現那“血淋淋的紅洞”。他不敢再接著往下想,他覺得他是有罪的。當他在心靈深處進行自我審判的時候,他的“辯護”常常被眼前的“雪崩”所打斷,他看到的又是一片空白……

為什麼?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胡立明是為了節約七十公分導火索死的,他死得值嗎?

笑,大笑,滿車廂都是笑聲。隻有他愣著,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笑。

列車播音室正在播送相聲:

“班……班長,同……同誌們都轉移了嗎?”

“轉移了。”

“排……排長,黨……黨費。”

“你怎麼還沒死呢?!”……

又是大笑!大笑!大笑!跟著是錄音機裏放出來的音樂,那種能把人五髒六腑都敲出來的音樂:“咚嚓嚓,咚嚓嚓……”

“雪崩”終於來臨了……

他像是被什麼擊倒了,身子搖晃了一下才勉強站住。他那雙冒火的眼睛在尋找車廂裏的廣播匣,仿佛又看見了那“血淋淋的紅洞”。他想哭,放聲大哭!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嘲笑真誠,嘲笑曆史,嘲笑那血染的真實?!是的,人們是在笑這種假藝術,可他們當初是真的,真的,真的。現在,真的也成了假的,因為人們都說這是假的。沒有人相信……

他想喊:人們哪,笑吧。笑我吧。罵我吧。可千萬別笑胡立明,別笑他……可他空握著雙拳,身上卻沒有一點點力氣。他完完全全地被笑聲擊“倒”了。終於,他說:“讓我過去。”

他提上包,慢慢地往最後一節車廂走去,身子像喝醉了酒似的隨著列車晃。他仍然希望能找到一個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