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員,俺知道。”胡立明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了,手裏捧著一包餅幹。這是他唯一的、放了很久的積蓄。
他數了:二十一塊。他莊重地把這二十一塊餅幹交給站在排頭的第一個戰士,第一個戰士傳給第二個,第三個,肅穆而又莊嚴的傳下去……
當這二十一塊餅幹又傳回到他手裏的時候,隻有一塊餅幹被舌頭舔濕了一個角……
他看了看拿在手裏的餅幹,又看了看站在山坡上的全連戰士,心哆嗦了一下便“嗖”的一聲,把那僅有的二十一塊餅幹甩到遠處的山溝裏去了,連回聲都沒有聽到。山坡上一片寂靜。默默地,默默地,戰士們把頭昂了起來。於是,他又開始更激昂地講“共產主義大目標”;講“全世界受壓迫受剝削的勞苦大眾還在水深火熱之中……”他沒有周遊過世界,更不知道全世界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受壓迫受剝削的無產階級究竟是什麼樣子。他一個小小的連指導員,是從過了期的報上看的。
沒有糧食了,這是“精神食糧”。那年月,在那樣的環境下,精神食糧似乎比糧食還金貴。山坡上,幹啞,卻是激昂的歌齊刷刷地唱出來了:“我們是人民的鐵道兵……”
“上!”他下命令說。全連都衝進隧道裏去了,每天都冒頂、塌方、死人的隧道。瘦小的胡立明跑在最前麵……
他終於看見了一個座位。
那裏明明是三個人的位置卻坐了兩個人,靠過道邊的地方空著。謝天謝地,該歇歇了,可該歇歇了。他心裏說。就在這一瞬間,腦海裏那繃緊的弦稍稍一放鬆,全身的肌肉都開始放鬆了。疲乏、困頓、幹渴一時間全都襲上來,拎在手裏的提包也顯得格外沉重。他強打精神挪過去,放下包,活動一下勒痛了的手。心想坐下以後,也把腿伸開,再喝一杯水,然後閉上眼歇歇……
“這裏,有人嗎?”他還是忍不住問了。
挨著空位坐的是一位胖胖的“眼鏡”。“眼鏡”正在看書,隻把餘光移過來一點點,漫不經心地說:“噢,有人。打水去了。”
頓時,他愣了。久久之後,兩條已經彎下去的腿才在近乎麻木的狀況下一點點地繃直。他茫然地朝四周望望,沒有人注意他。人們都在山南海北地扯……
“能、讓我稍稍坐一會嗎?”他實在是有點支持不住了。
那“眼鏡”仍在專心致誌地看書,專心到看不見有這麼一個人還在他跟前站著。他不再問,腿一軟,就那麼坐下了。可他剛剛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又有一位瘦瘦的高個“眼鏡”端著茶走到跟前。他慌慌地又站了起來,這位瘦“眼鏡”朝他點點頭,就當仁不讓地坐下了。立時,兩位“眼鏡”說起話來:
“還在生氣呀?劉工。”
“十幾萬哪,十幾萬外彙,就這樣撒出去了……”
“劉工,我理解您的心情。二十年前,您就設計出了草圖,可現在……”
“可現在還不得不進口。八十年代了,買人家六十年代的掘進機。唉!”
“這在我們國家還是最先進的。不過,二十年的心血並沒有白費,您還是設計出來了……”
“設計出來又怎麼樣?人家二十年前就大量生產了。要是早點進口,也會少死點人……”
他慢慢地拎起包,往前挪了幾步,心裏突然湧出一絲苦澀。他聽出來了,掘進機,兩位“眼鏡”在談掘進機。那時,他不知道世界上竟還有開隧道的掘進機。現在,他知道了,卻又轉業了……
“咚!”一聲,又是軲轆轆,腳前滾動著一隻紅蘋果。一個小妞妞跑來撿起,高高地揚著小手:“叔叔,您吃。”
“叔叔不吃”他勉強張了張幹裂的嘴唇。
小妞妞跑回母親的懷裏去了,一片粉紅。他望著那隻紅蘋果……
嗚……列車呼嘯著鑽進山洞裏去了,車廂裏一片漆黑。隻有紅蘋果還亮著。
焦枝線,一個山洞接著一個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個墳頭連著一個墳頭……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去查鋪。
天很冷很冷。山風呼嘯著,薄薄的軍用帳篷像是在肅殺的寒風中飄搖的一片片樹葉,隻有累得像死了一樣的人,才能在這樣的帳篷裏躺得住。戰士們就這樣躺著,帶著滿身的沙土和泥漿,用繩子捆住被子的一頭,一點一點地從心裏往外擠寒氣,那足以使人窒息的寒氣。就在這像冰窖一樣的帳篷裏,也僅僅隻能躺六個鍾頭……
掀開三班的帳篷,隻有胡立明沒有睡。他坐在床上,披著大衣,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拿著手電筒,一隻手抖抖地捏著筆,被子上鋪著從家裏寄來的信紙。
他悄悄地走到胡立明身後,見他正在專心致誌地寫家信,筆在手裏顫動著,很久很久寫一個字,又很久很久寫一個字,極力想寫得工整些。信,才剛剛開了一個頭:
媽媽:
您老人家好吧。
今天,連裏每人發了三個蘋果。我打靶又得了兩個十環。我胖了,是指導員給我看的磅,體重增加了五斤……他微微地動了一下,這響聲立時驚動了胡立明。胡立明慌忙把信紙折起來,羞愧地抬頭望著他:“指導員……”
他捏滅了亮著的手電筒,在胡立明的鋪上坐了下來,默默地望著這個矮小、瘦弱、蓬頭垢麵的戰士,望著他那在黑暗中依舊熠熠放光、像泉水一樣清澈的眼睛。他在這“泉”裏鳧了很久很久,才勉強掙紮著遊上來。胡立明已經瘦得不像人樣了!他連續拉了三天痢疾……
沒有吃過蘋果。沒有蘋果。在這連青菜都吃不上的山溝溝裏,隻有做夢才吃蘋果。胡立明也從未打過一槍,他連靶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他們是鐵道兵,為了這“三線”……他先是感到自豪,感到這具有很高價值的“精神營養”是可以抗拒一切的,隧道是可以鑿通的,雖然他實在不能再給予他什麼了。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感到渾身發顫,感到這巨大的精神力量的後邊似乎還隱藏著一種可怕的東西。這東西也許有一天會出現……
就這樣望著,他不由地伸出手來,把胡立明那裂了十幾道血口的、凍僵了的手拉進懷裏,想給他暖一暖。可胡立明卻極快地把手縮回去了。
“指導員……”胡立明在真誠地等待他的指示。那是一雙清可透底的眼睛啊!一雙叫人想撲上去親一親的眼睛。這眼睛太純淨了,純淨得叫人不敢往深處看。他突然地想起了雪山的冰峰,想起了雪崩後的一片空白……
胡立明那在遠方小鎮上教學的媽媽,看了這封信,將會笑一笑嗎?
“睡吧,”他說,“好好休息。”
他應該再說點什麼。可他沒有說。他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是唯一的一次。唯一的。
為什麼呢?
“為錢?哪個不為錢?不為錢出來浪逛個啥?!”
說話的人嗓門很粗,方頭大臉,咋咋呼呼,一看就知道是農村出來的那號“馬大炮”;坐在他對麵的那位,兩眼細眯著,似睜似閉,臉上掛著不動聲色的笑。這人,又極像鄉村裏那種有一肚子能耐的“彎彎繞”。
這像宣言一樣的話,引起了全車廂人的注意。人們都極有興趣地望著這兩個城裏人打扮的中年鄉下人。沒有人笑,仿佛這一切都是極正常、極正確的,就像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有一個穿著印有洋字母汗衫的小夥子立時湊了過來,恭恭敬敬地問:“兩位老客這趟跑的啥?”
“轉著看唄。”“彎彎繞”漫不經心地說。
“你老弟這趟跑啥?”“馬大炮”興致勃勃地問。
“先趟趟路。”小夥敬過兩支過濾嘴香煙,“弄趟蔥去廣州試試。”
“多少?”“彎彎繞”眯著眼問。小夥暗暗地伸出一個指頭。
“一個車皮?”“彎彎繞”眼眯成一條線,腦袋隨列車悠悠地晃著,繚繞的煙霧一小口、一小口地從嘴裏吐出來。片刻,他的眼猛地睜開了:“別跑。娃子,你這趟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