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呆了好些天,想回單位上班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父母,他們沒表態。然後爸爸勸我別著急,慢慢來。媽媽問我是不是在家太寂寞,要不要他們陪我出去玩玩。看得出他們不讚成我回去上班。為什麼?我已經出院了,不想整天在家無所事事,我想重新做一個普通人。
我瞞著父母去單位。一走進大樓我就覺得親切,好久沒來,我很想念忙碌的感覺。一路上我碰到好幾個熟人,他們都和我打招呼,可他們眼睛裏的內容都很微妙。
“喲,魯成,你好!”
我也說:“哎,你好!”
“怎麼,回單位看看?”
我說我回來上班。
“噢……”
這句“噢”,聽起來很奇怪。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也不會問出來。因為這些微妙的眼神,奇怪的問話,我的心情變得不那麼輕快了。可我還是想上班。我先去了主任的辦公室。他看見我來,很驚訝,問我怎麼來了。我說我病好了,出院了,想回來上班。
“上班啊?”他沉吟著,仿佛聽不明白上班的意思。
我又把我的情況跟他說了。我說我是以“臨床痊愈”出院的,醫生說我可以慢慢開始恢複工作。他聽了,還是沉吟。然後他讓我在那兒等等,他要去和別的領導商量一下。我在辦公室坐著,瞪著對麵的牆。雪白雪白的牆上,有星星點點的汙痕。我想他們還商量什麼呢?難道不讓我回來上班?
好半天主任回來了。他不停地搓手,說話小心翼翼,也不看我的眼睛。
“魯成啊,剛才我們研究了一下,考慮到各方麵的情況,最後領導們還是決定,特殊情況特殊照顧!哪怕單位困難再多,經濟壓力再大,你的編製都不取消。你呢,身體不好,還是安心在家養病,工資呢,一分也不扣你的,當然獎金恐怕就……”
我站起來,打斷他:“主任,你們真的不讓我回來上班?”
他急忙解釋:“不是不同意你回單位上班,是為了照顧你的具體情況,允許你拿著工資在家病養……”
我很生氣。這不是一樣嗎?我又不是想來白蹭國家這份工資,我是想有工作可幹!但我對主任說了,他聳聳肩,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這個這個……這個也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是大家的意見,也是領導們的決定。魯成啊,你有這份工作熱情是好的,可你也要考慮到,單位其他同事們也需要一個良好的工作環境呀……”
我更生氣了。
“難道我來上班,就破壞別人的工作環境了?”
他打量我,有些緊張:“魯成,你別生氣,你要想想……”
我再也坐不住了。踏進單位大門時的那份激動,變成了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來,使我渾身冰涼。我起身走出辦公室,差點兒撞到兩個同事身上。他們好像正在門口偷聽。見我出來,兩人連忙裝作沒事的樣子閃開。
我逃也似的跑出了單位。我沿著馬路向前跑,一直到我喘不過氣才停下來。我想起了剛才的畫麵,覺得很羞憤。但我漸漸平靜下來。我對自己說,別人並沒做錯什麼,我不能怪他們。
是的。不能怪他們。出院時,醫生說我已經基本實現了醫學康複,下麵要麵對的就是其他幾項內容,特別是心理康複。怎麼麵對自己的疾病,怎麼麵對可能出現的歧視,怎麼提高心理承受力,怎麼糾正自己的性格缺陷……別人並不能對我的健康負責,要負責的隻能是自己。
唉。我又開始往前走。我問自己,一個精神病人,身體的康複已經夠艱難了,難道心理康複還會更難?我漫無目的往前走,一個勁自言自語,是的,別人不會對我負責,必須靠自己。靠自己。靠自己……
我走到一條陌生的街道,這條街很安靜,路旁全是高大的梧桐樹,隔一段有一個長椅。我累了,在長椅上坐下來休息。路邊偶爾有人走過。我想向他們問好,但他們都顯得很匆忙。是呀,別人都忙碌著,隻有我,一個人在這裏休息。
一輛本田車拐上了這條街道。但它忽然發出一些聲響,最後停在我麵前。一個看起來很結實的男人從車上下來,打開車前蓋查看。原來他的車壞了。他折騰了半天,上了車,車還是不動。他很生氣,從車上跳下來,氣得在輪胎上踢了好幾腳。
我笑了。他踢輪胎,難道汽車就能跑得動了嗎?
車當然還是不動。他氣呼呼地掏出手機打電話,讓別人來拖車。然後他走到我坐的長椅前,一屁股坐下來。他身體很結實,我覺得椅子都被他坐得直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