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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了。我磨蹭到很晚才走。到家時天黑透了,家裏黑沉沉的。我以為陸梅還沒回,但打開燈時,發現她悄沒聲地坐在沙發上,一臉的心事。我走到她旁邊,她一言不發,把一張單子遞給我。我一看,是一張孕情診斷書。

陸梅真的懷孕了。

我拿著診斷書,在她跟前默默站了好一會兒。

“你打算怎麼辦?”她冷冷地問,仿佛這事兒跟她自個兒沒什麼關係。

我苦笑一下。我能怎麼辦?我在她身邊坐下,攬住她肩膀。她輕輕抖了一下。我對她說,明天開始給她增加營養,問她想吃點兒什麼。她沒回答,轉過頭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犯人,她的目光淩厲極了。

“我去查過你的通話記錄了。”陸梅說,“你騙我。你們一直在聯係……你向我保證過,絕不做對不起我的事,這就是你的承諾?”

我說不出話。我能說什麼?說我沒和林小可上床?說我沒給林小可許諾?說我一直克製著對林小可的思念?我說不出。這些話對陸梅,對我,都是沒意義的。我知道,陸梅也知道,我們誰都騙不了自己。

這個晚上陸梅把家裏幾乎所有的易碎品都砸碎了。她想砸電視機時,鄰居來幹涉了。陸梅被帶到鄰居家。出門前她紅著眼睛提醒我,別忘了她對我說的話。我想她指的是那句:如果我和她分開,她就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自己把孩子養大。

我在沙發上迷糊了一夜。早晨我被一陣孩子的笑聲驚醒了。我慌忙跳起來,結果踩到滿腳玻璃碴。淡淡晨曦中,家裏滿地狼藉。我才發現,原來我又夢見悅悅了。原來掛在牆上的全家照也被陸梅摔了,上麵還落了幾個腳印。我看著這一切,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臉。後來我放心不下陸梅,去鄰居家敲門。鄰居告訴我陸梅天亮才睡下,讓我先去上班,有什麼事情晚上再商量。

我就去上班。朱珠似乎有了好轉,能回答我的問話了。她說夜裏睡得還好,又問我魯成怎麼還沒來。朱珠真是個單純的姑娘,她的情感直白簡單,把誰裝在心裏,就放不下別人了。我忽然羨慕起她來了。這樣的愛和恨,哪怕為此瘋狂,怕也是一種快樂吧?

查房的時候,一個女病人拉著我說個不停。

“高醫生,你看你看……”她指著自己臉上一個小紅點給我看,神經質地叫嚷,“發病了發病了!我早告訴你們我已經被傳染了,你們誰都不信!現在看到了?發病了發病了!”

我看了看那紅點兒,告訴她,那是一個普通的皮膚紅疹。要是不放心,擦點兒藥,過兩天就消了,用不著緊張。

“你怎麼也跟他們一樣呢?明明是麻風病……”她非但不放心,反而更緊張了,把說過無數遍的話又重複給我聽:“我告訴你,我老公同事的弟弟得了麻風病,麻風病的傳染性是極強的!有一天我跟他站得隻有一米多遠,我不知道他是麻風病啊,那病毒不就傳染到我身上了?你們還讓我住這種普通病房,就不怕我再傳染給別人?這種做法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她不停地說,我看著她的嘴一張一合,腦子裏忽然出現早晨驚醒時,眼前那一地狼藉。一個非常強烈的願望從心底冒出來:打碎吧,打碎它!

“什麼?”女病人吃驚地問。

我才發現,我把心裏那句話說出來了。我還發現,其實這句話在我內心憋了很久,早就渴望衝出來了。一旦脫口而出,我立刻覺得眼前豁然開朗。這些日子,我苦苦維持著情感和責任的平衡,捉襟見肘,狼狽不堪,而這平衡中的三個人,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快樂。現在,這個平衡已經被打碎,我又何必再為此自囚其中?

我草草敷衍了那個女病人幾句,匆匆離開病房,跑到花園給林小可打電話。她不在辦公室,手機無法接通。我急不可耐,在原地打轉,一次次重撥她的號碼。終於電話接通了,我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我全身的血液忽然都湧到頭上,覺得她就站在我麵前似的。

“林小可,我愛你。”我對著電話說,“我愛你,非常愛你!”

電話裏半天沒聲音。我一點兒都沒覺得自己太肉麻,緊緊攥著手機,快把它捏碎了。

“小可,你聽見了麼?”我急切地問她,“我是高度,我愛你,我想好好愛你……我已經想好了,要是你不嫌我太老,太窩囊,沒出息……隻要再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好,光明正大來見你……”

她打斷了我的話。

“你說你是高度?”她不相信地問。

我說是。我又說我愛她。

她哭了。什麼也說不出,隻是哭。我也想哭,可又想笑。我覺得心裏很輕鬆,像解決了一個千年難題似的。

“你怎麼了?”林小可哭著問,“你不是逗我玩吧?”

“怎麼可能?”我笑著說。

“我是不是在做夢?”她繼續哭。

“不是,是真的。我真的決定了,我得離婚,然後娶你……”我說。

她哭得更厲害了。哭了一會兒,忽然又笑起來。然後又哭,又笑。整個兒瘋瘋癲癲的,像我們這裏常見的病人。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因為我跟她一樣,也是又想哭又想笑。這些日子裏,我們倆都太苦了。

我聽到電話裏有人跟林小可說話,原來她還在一個現場采訪。我想不出別人看到她這樣子會怎麼想。現在,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終於決定要好好地相愛了。

我們顛三倒四說了好些話,直到那邊又催林小可去幹活。林小可不肯放電話,說怕是做夢,萬一掛了電話,就發現從夢裏醒了。

“不會的。”我安慰她,“我向你保證,絕對是真的。”

“真的?”

“真的!”

“說話算數?”

“絕對算數!”

“你說算數,我知道一定算數。”她似乎放心了,“你從來不亂承諾的。”

“是呀。”我說,“你快去幹活吧。”

“好,我去了。”她還是戀戀不舍,“待會兒我一忙完就給你打電話。”

我答應了。

她忽然又問:“哎,你真是高度?”

我差點兒哈哈大笑。她的疑心病可真嚴重啊。

“你不會也懷疑我是什麼黑惡集團的成員,想來害你吧?”我開玩笑。

她也笑了,說:“我倒不怕那個,就怕自己成為第二個朱珠。”

我想告訴她,朱珠現在已經有人愛了。可我怕耽誤她工作,催著她掛電話。她終於掛了。我渾身輕飄飄的,有種雲裏霧裏的感覺。多年以前我也有過同樣的感覺,我知道這是愛情帶來的。

我恢複了精神,返身回病區。經過朱珠病房時,正好看見魯成。朱珠懶懶地靠在床上,魯成在哄她。

“朱珠,是不是不舒服?”

“嗯,心慌。”

“老睡覺可不行,我陪你去外麵走走好嗎?”

朱珠有點兒不情願。魯成一個勁勸她,態度溫柔極了。最後朱珠終於答應了。她慢慢起床,魯成小心地看護她。看她頭發有些亂,又幫她梳頭。他可能沒做慣這事兒,笨手笨腳的,但臉上那種關懷體貼,誰看了都會心動。朱珠雖然不說話,但她一定感覺到了什麼,乖乖的,很順從,臉上帶著微笑。

我從窗前走開,心裏暖洋洋的。在這裏工作十年,我老是感慨現實的殘酷。可這會兒我想,再殘酷的現實,因為有愛,就變得那麼不同。我盼著快點兒下班。我準備一下班就去找林小可,抱緊她,當麵對她說我愛她。不多會兒,林小可又打電話來了。她說采訪已經結束了,她想馬上來找我。我好容易才說服她,說我得先工作,讓她下班後在家等我。我們都喜洋洋的,情緒好極了。

我接著查房。有個姓陳的男病人,已經恢複部分自知力了,纏著我,讓我給他加大藥量。

“你的藥量已經加得夠快的了。”我告訴他,“太快的話,副作用厲害,身體會受不了。”

他苦惱地說:“可我現在還是能看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自己知道它們不存在嗎?”

“知道。”

“那你就不用太緊張。”

“我知道是知道,可我怕……要是我一糊塗,又弄不清了,病不是又得加重啦?”他央求我,“高醫生,我不怕副作用,你就給我加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