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章節 第287章 終章(不含番外)(2 / 3)

許翊瑾繼續充當和事佬:“時間緊迫,我叫人把早飯端到輿圖營帳裏,可以邊吃邊聊。”

覃煬說聲行,轉身離開,許翊瑾又看向宋執。

宋執朝他笑笑,腦袋縮回去,聲音傳出來:“你們先吃,我洗漱完就來。”

早飯時,許翊瑾先行吃完,拍拍手上的饅頭屑,起身走到高掛的輿圖前,點點黑水河的範圍,詳訴道:“這,這,還有這片區域,共有五處絕佳埋伏點,探子回報說沒發現西伯蹤跡,為以防萬一,我五日前已派三支分隊提前埋伏外圍,搶占先機。”

作戰方案和方向沒錯,覃煬沒提出異議,轉頭看向宋執,隱晦提醒:“你吃完回趟城,去看看西伯狗準備如何。”走的機會隻有一次。

宋執正好想去見皓月,很爽快答應。

本以為是個豔陽天,僅僅一個上午滿地薄霜被暖陽烘得無影無蹤,沒想到到了中午,天際壓來一大片厚厚雲層,密不透風把太陽遮個嚴實。

天空轉眼變得陰沉沉,曠野的風隨著極遠處傳來的雷聲愈演愈烈。

覃煬微微眯眼,目光觸及原野盡頭,戎裝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他不大喜歡今天出行預兆,似乎總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

然而回頭已不可能,明麵戲碼又得做足,護送使者到黑水河的最後一段路,隊伍由原先的兩百餘人減至百人,兩國錦旗高舉,西伯使者是客走前麵,大周使者是主墊後麵,再後麵跟隨是覃煬、宋執一行人,許翊瑾帶一路精騎行側路暗中保護。

隨著離黑水河的距離越來越近,覃煬的自覺也越來越糟,他抬頭望一眼已變成路徑的低凹河床,以及兩邊陡峭的山勢,突兀橫截在廣袤一隅,實在違和。

風吹沙石舞動塵土,打著旋兒從路口滾出來,給迎麵而來的客人一記沙迷眼,人與馬立刻停住前行。

“呸呸!什麼破地方!”宋執吐了兩口含渣的唾沫,捂著眼睛開罵。

覃煬也被這股邪風吹得睜不開眼,心裏一沉,扯了扯韁繩,調轉馬頭順風往回跑幾步,毫不猶豫卸下馬鞍上的弓,一矢響箭給許翊瑾報個信。

沒一會,許翊瑾帶著一眾人馬趕到。

“表哥怎麼了?怎麼不走了?”許翊瑾神色緊張看看前方進入黑水河的穀口,又看向覃煬,湊到身邊低聲道,“我們的人都在上麵,應該不會出紕漏。”

“阿瑾,我感覺不太對。”覃煬說,“太安靜了,連隻鳥都看不見。”

頓了頓,他拍拍許翊瑾的肩膀:“你原地待命,我和宋執挑十名精騎,先去探個路。”

許翊瑾不幹:“我也要去!”

覃煬拒絕:“這是命令!”

“我……”許翊瑾愣愣看著不苟言笑的臉片刻,低頭抱拳,沮喪道,“末將遵命。”

覃煬繃著臉沒再言語,一扯韁繩直徑走到宋執身邊,把想法說了說,宋執一聽神色沉下來,猶豫片刻,道:“我同意你的法字,不過就這樣進去會不會太冒失,丹澤雖為使者,也不是擺設,不如讓他做我們後援,避免阿瑾涉險,難得跟姨母交代。”

關鍵時刻,還是宋執了解他,覃煬想想,別無他法。

宋執得令,找丹澤說一嘴,丹澤起先一愣,順著他的話觀察片刻眼前地勢,會意過來,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響哨,說萬一遇險,以此警報。

“其實丹澤為人不錯,你怎麼老看他不順眼。”宋執嘴欠打著哈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心裏不敢放鬆。

覃煬瞥一眼,懶得接話。

兩人帶十幾精騎走了過半路程,除了灌進山穀鬼哭狼嚎的風聲,什麼動靜也沒發現。

宋執皺皺眉,啐一口嘴裏沙子,勒住韁繩問:“都能看到盡頭,還走嗎?再走下去,出了那個路口就是約定議和的地方。”

覃煬緊鎖眉頭,看看宋執,又看向一眾精騎,似乎大家都在等他決斷。

“回吧。”他言簡意賅,又叫住宋執,僅用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問,“這些天沒見覃昱,他去哪了?別又鬧幺蛾子。”

“不能吧。”宋執嫌他敏感,低聲道,“他好像入了雁口關就沒見人影,我還想問你呐。”

“小心使得萬年船。”覃煬緊了緊手裏馬鞭。

既然沒發現任何問題,護衛隊繼續前行。

這次許翊瑾說什麼都要跟來,他和小時候一樣,隨母親長途跋涉去外祖母家,跟屁蟲一樣,黏著兩個表哥帶他玩,如今早不是孩童之年,可他依舊向往和兩個表哥一起,除了生活作風問題,論文武,他爹向來伸大拇指。

“表哥,這次開戰,帶上我吧,我不想留後防。”許翊瑾滿眼期待,和覃煬並肩前行。

覃煬擺擺手:“你去做什麼?大姑姑不會同意。”

“我……”

許翊瑾一個我字說了一半,被宋執搶白:“阿瑾,覃煬也是為你好,刀劍無眼。”

話音未落,倏爾極輕微嗡鳴聲,緊接著兩支箭矢劃破山穀裏穿堂風,刺向西伯使者,他來不及叫喊從馬上翻下去,身體重重摔在地上,擦起薄薄塵煙。

眾人淬不及防,愣怔片刻,突然有人高喊:“有埋伏!”

一時間人、馬、車混亂一團,覃煬緊緊勒住韁繩,穩住身下馬匹,中氣十足喊了聲:“全員撤退!”

許翊瑾第一次碰到偷襲,傻了眼,臉色蒼白對覃煬說:“哥!我都布置好了,怎麼會!”

宋執拍他一巴掌,急道:“現在別說沒用的,趕緊撤!”

然而對方早已備好,就在山穀一眾人策馬揚鞭往回趕,一波箭雨從天而降,慘烈聲立即回蕩整個山穀。

“媽的!”

覃煬被動挨打,青筋暴跳,立刻開弓取箭,一箭射穿山石邊探出的兩顆頭顱,即便如此,雙拳難敵四手,百餘人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隻剩二十來人,如驚弓之鳥背靠背團在一起。

許翊瑾完全懵了,恨不得全身長滿眼睛,聲音卻發顫:“表,表哥,我們現在怎麼辦?”

覃煬視線不敢離開四周峭壁,咬緊牙關說:“殺出去。”

而後他轉向宋執,吼道:“你帶阿瑾突圍出去!快!”

宋執很有默契一躍而起,跨到許翊瑾的馬上,大力一鞭,馬匹瘋了般吃痛狂奔,緊隨其後是射空的三支箭矢,穩穩紮進土裏。

到了這個局麵,覃煬終於明白,為什麼先殺西伯使者,兩國開戰總有由頭,一顆棋子物盡其用,就沒留下的意義,這便罷,更讓人惱火的是,丹澤說黑水河附近有丹家人接應,全成狗屁。

“西伯狗!接應你的人呐!都他媽死了!”覃煬衝過去,一把薅住丹澤後衣領,使勁往後一拖,丹澤淬不及防順勢倒下去,整個人仰躺在馬背上,一雙棕眸寒意逼人。

覃煬怒氣噴他臉上,吼:“你他媽裝什麼孫子!老子今天不活,第一個殺你!”

丹澤眼皮一挑,一垂,起身整理好衣襟,吐出兩個字“瘋狗”。

“你!”

覃煬揮刀瞬間,山穀另一側突然響起一聲極清亮的哨鳴,聽得他微微一愣,露出破綻,被丹澤打落利刃。

“丹家人到了。”丹澤嘴角輕挑,得意神情不言而喻。

“現在來有屁……”

一個“用”字沒吐出,覃煬眼睜睜看見一具屍體從山峭上滾下來,隨即上麵傳來打鬥的聲響,以及極熟悉的聲音:“丹台吉,沒事吧?”

“沒事!”丹澤鎮定自若大聲回答,“就是二皇子的心腹死了,覃大人想好怎麼跟大汗和二殿下交代嗎?”

“二皇子為了除掉丹家,不惜血本啊。”一個人高馬大的身影,一腳踩在突出的石頭上,身體前傾,探出半個身子,逆著光看不清表情,聲音卻在笑。

丹澤也笑起來,笑意未到眼底就消失不見,冷然道:“二殿下這招一石二鳥一點都不虧,他大概沒想到埋伏的死士來不及收拾我,覃大人就兵貴神速,不過二殿下對自己人都狠心下手,難怪不招老臣們喜歡。”

頓了頓,語氣緩和,抬頭問:“覃大人,大殿下現在何處?”

“我一會帶丹台吉去見他,不過現在末將有點家事先處理。”說著,人影對著呆若木雞的覃煬發出怪笑,“傻弟弟,你這是什麼表情?吃敗仗的滋味如何?”

麵對嘲諷,覃煬晃了晃神,身體先行思維拉滿弓,箭頭對準人影,大罵:“覃昱!你這個狗賊!”

“跟你說過多少次,打仗不是逞一時之快,”覃昱滿不在乎抬起兩根手指動了動,半笑不笑轉過頭,“出來吧,他遲早會知道的。”

覃煬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另一個熟悉身影出現在覃昱身側,他瞳孔猛縮極致。

對方心虛喊他一聲哥,清了清嗓子,先道歉:“那個,哥,是我對不起你,你就當我死在西伯,回去跟我娘也這麼說。”

覃煬腦子停了幾瞬,忽而大吼:“為個女人,你他媽瘋了!通敵賣國是死罪!你想宋家上下幾十口死在菜市口嗎!”

“他就不通敵,一樣死罪。”覃昱冷笑,“覃煬,你們廝混這麼久,沒發現一點異常?比如牡丹為何突然出現在你麵前?宋執為何夜夜宿青玉閣?再比如,皓月到底是什麼身份?”

經一番提醒,覃煬把所有事前前後後竄起來快速回想一遍,恍然過來,憤怒盯著宋執:“都是你做的?”

宋執卻從未見過覃煬決絕的模樣,或許這二十年堪比親兄弟的手足之情就此完結。

他沉默,他了然。

“成王敗寇,你勝了,”覃煬怒極反笑,丟下弓箭,舉起雙手,“我就兩個要求。”

覃昱:“你說。”

覃煬生死置之度外:“看在大姑姑的情分上,放阿瑾回去,還有皓月到底是什麼人?”

覃昱回答:“阿瑾隻是昏迷並無大礙,第二個……”

他看向宋執:“你說。”

宋執咽口唾沫,聲音發緊:“其實皓月本姓明,她是清君側的漏網之魚。”

清君側時方明兩家百餘口人全部株連,可老天總有垂憐。

覃煬一愣,腦中快速閃過溫婉蓉那句話,她說見皓月眼熟……這眼熟從何而來,在疆戎時,她曾想救一個明家姑娘未果,想必被狗咬死的那個和皓月血緣不淺。

轉念,他又想到“皓月”這兩字,突然發出幾聲自嘲大笑,竟然被一個拆字遊戲糊弄這麼久。

平日笑人蠢,到底誰最蠢?

覃煬仰起頭,來不及咽下喉嚨裏漾起一股腥甜,就聽覃昱居高臨下用西伯話喊句什麼,即便聽不懂,他也猜得到。

……

黑水河箭雨紛飛,樟木城許府其樂融融。

英哥兒離開燕都親人兩個月,再見到溫婉蓉時高興快飛起來,屁顛顛娘親前,娘親後的叫個不停,話嘮一樣說個不停。

然後得知溫婉蓉肚子裏又有小娃娃,興奮地又蹦又跳,沒兩天整個府邸都知道了,再然後在飯桌上見娘親喜歡吃什麼,就把菜端她麵前,小大人一樣叮囑好好補補,把大姑姑笑得前仰後合。

溫婉蓉也跟著笑,可是笑著笑著,麵前的骨瓷碟無緣無故啪一聲,齊齊裂成兩半。

“碎碎平安。”大姑姑笑容僵了僵,嘴裏念叨,要溫婉蓉別往心裏去。

溫婉蓉畢竟在別家借住,不好直白表露心思,按捺住滿心不安,強顏歡笑叫人換了碟子繼續吃飯。

稍晚,她在府邸遛彎消食,順道去玉芽屋裏看繈褓中的小侄子,說了會體己話,臨走前問:“這一日日我都過糊塗了,今兒月幾?”

“月十三,夫人問這做什麼?”玉芽打趣道,“月幾不重要,養好胎,為覃將軍添個大胖小子才是正事。”

“你這嘴呀。”溫婉蓉失笑,見她心情不錯,不想說掃興的話,借由身子累回去了。

她沒記錯,覃煬跟她提過月初六去黑水河,轉眼七天過去,既沒聽見大姑姑提起戰況,也沒見許翊瑾派人回來知會一聲,靜得有點不尋常。

因為玉芽身子一直沒調好,她不敢太直白,旁敲側擊問幾句,誰知這傻丫頭被大姑姑哄得團團轉,一點猶疑都沒有,好像許翊瑾去打仗,如同家常便飯一樣簡單。

溫婉蓉無功而返,按平日時辰躺在床上,今天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摸摸肚子,從枕頭下摸出一件覃煬的貼身衣物抱在懷裏,心卻像架在火上烤,無比煎熬。

她想覃煬到底太忙,還是戰事太緊,亦或……

溫婉蓉不敢往下想。

大概有心思,隔天天不亮她便醒了,起來小解後,重新爬回床上,窩在被子裏不想動。

辰時,兩個伺候溫婉蓉起床洗漱的丫頭進裏屋,見她一動不動以為睡著,又悄悄退出去,可屋裏就這麼大,又沒什麼事做,小丫頭嘴碎,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來。

一個低聲歎氣:“你說這世人的命也未必都好。”

另一個會意:“可不是嗎,堂堂將軍夫人也有落難的時候,想想挺可憐,懷著孩子東躲西藏,還不如我嫂子過得舒服,家裏好吃好喝供著,我哥特意找個粗使婆子做飯,灶台都不讓我嫂子去,再看看這位。”

“你小聲點,小心被夫人聽到。”歎氣那個說,“聽說這位夫人的相公是大將軍,咱世子爺還要讓三分。”

“那又如何?”小丫頭年輕氣盛,非要爭個輸贏,“你沒聽垂花門當值的說嗎?”

“說什麼?”

回答的聲音壓得更低:“聽說世子爺前兩日派人回來過,急匆匆的,好像出了什麼大事,把老爺和夫人都驚動了。”

“你別聽她們胡謅,聽風是雨的編故事。”

兩人談得忘我,以為聲音小沒人聽見,不料所有話一字不落的傳到溫婉蓉耳裏,她蜷在被子裏緊緊攥著覃煬的衣服,忍到極致,無聲哭出來。

她知道懷孕不易大悲,可就是忍不住,眼淚頃刻而出,良久才稍稍平複,然後隨便找個理由打發走兩個不知事的丫頭。

再後麵的時間,她窩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渾渾噩噩的,不知躺了多久,似乎睡著又似乎醒著,直到一個軟乎乎的小手觸碰她臉頰,溫婉蓉下意識喊聲颯颯。

小家夥沒說話,沒一會響起孩子奔跑的腳步聲,她想颯颯什麼時候變這麼乖,還這麼能跑?

如是想,又陷入一片混沌中。

“大姑奶奶!大姑奶奶!”英哥兒一路疾跑,在抄手遊廊裏大喊大叫,驚動府邸下人。

大姑姑以為小孩子鬧脾氣,出來迎接,逗趣道:“我的小英哥兒怎麼了?瞧這一頭汗,慌慌張張的。”

“我娘她,她……”英哥兒抽抽鼻子,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說,“娘親臉好燙,都不認人了,叫我颯颯!”

大姑姑心裏一緊,看向身邊的掌事婆子,急色道:“昨兒好端端的,怎麼突然發燒?趕緊請大夫!”

估摸一刻鍾後,大夫問過診拿過脈,開了調理的方子,請大姑姑出來說話:“小夫人乃急火攻心所致,換平常人喝兩副藥也不算什麼大問題,可懷有身孕應多加注意,尤其頭三月裏,胎氣不穩。”

大姑姑聽話聽音,送走大夫後,叫掌事婆子去查,是誰在溫婉蓉麵前多嘴多舌,找牙婆子賣了。

隔天,兩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悄然無聲消失在府邸。

等溫婉蓉發現換人時,已是三天後,這次伺候她的是兩個年長的婆子,一個老實巴交,一個勤勤懇懇,大姑姑也三不五時來看看她,明裏暗裏勸她別多想,養好胎。

溫婉蓉何嚐不知,可吃不下睡不好,不過三五天,之前長的肉又消下去。

“你瘦了,煬兒回來看見會心疼的。”大姑姑坐在床邊勸慰,“不說大人,你也該為兩個孩子還有肚子裏的著想,別看英哥兒年紀不大,小人精一個,你病一場給他嚇哭了。”

溫婉蓉這才想起,上次摸她的是英哥兒,她卻糊塗喊錯名字,忙坐起來問大姑姑:“姑姑,英哥兒呢?我這幾天沒見他,孩子沒事吧?”

“小胖子能吃能睡能有什麼事。”大姑姑見她眼睛裏出現活氣,欣慰笑起來,“我怕他吵你,把孩子安排在玉芽那邊,那邊有兩個乳娘,丫頭婆子也多,我放心。”

“勞煩大姑姑操心。”溫婉蓉鬆口氣,摸著肚子,說出心裏話,“姑姑,我就是想覃煬想的緊,有沒有辦法托人問問阿瑾,雁口關的情況?”

大姑姑翕翕嘴,想說什麼沒說出來,隻應聲好。

不管是安慰還是真答應,溫婉蓉暗暗鬆口氣,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陪大姑姑吃過點心便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注視她。

溫婉蓉緩緩睜開眼,一張俊俏小臉,滿眼焦急橫在麵前,她伸手摸摸孩子的頭,輕聲道:“英哥兒,你怎麼來了?”

英哥兒看看身後,又往前挪了挪,湊到跟前,小聲道:“娘親,英哥兒放心不下,偷偷跑來的。”

說著,胖胖小手摸摸她的臉,嘟囔一句不燙了,把溫婉蓉逗笑了。

她捏捏肉坨坨的小手掌,繼而道:“兒子,娘沒事,快回去吧,小心被大姑奶奶看見會說的。”

英哥兒挺懂事,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一會回去。”

他邊說邊伸直圓滾滾的胳膊,隔著被子手放在溫婉蓉肚子上,擔心道:“娘親,大夫說的話英哥兒都聽見了,他們說娘親有了弟弟不能哭,英哥兒每天都來陪娘親,娘親就不哭了好不好?”

或許孩子的表情太真摯,又或許英哥兒的口吻和覃煬幾分相似,她驀然幾瞬,眼底浮出水色,笑笑地嗯一聲。

……

雁口關的天氣像小孩子,說變就變,前幾日放晴春暖花開,這幾日氣溫驟降,到了半夜竟飄起小雪,連帶波及戍邊東西兩邊數裏,疆戎、樟木城近乎一夜回到初冬,居民們把收好的厚衣服、炭盆又拿出來。

“許統領,樟木城又傳信來了。”下屬把米黃的信箋放在許翊瑾的案桌上,就退出去。

許翊瑾頭都大了,已經第三次大姑姑來信問他,覃煬的情況,要具體詳實。

他想,他也很想知道具體詳實,那日醒來時已在軍帳中,下屬告訴他黑水河附近已經被敵軍占領,將士們冒死救他回來,至於穀內,攻不進去,死傷不詳。

許翊瑾有軍令在身,不能具體告知,更後悔上次差人回去說個大概,跟捅馬蜂窩一樣,自找麻煩。

其實他不是告訴他娘,而是告訴他爹,他爹手裏十幾萬兵馬隨時奉命調遣,自然得掌握雁口關的動向。

“阿瑾又發愁呐?”冷不防有人鑽進他的營帳,聲音洪亮。

“宋舅舅,您別笑了,我快愁死了。”許翊瑾抬頭,恨不得在腦門上寫個愁字。

“你這算哪門子愁。”宋勇赫歎口氣坐下來,顧不上喝茶,道,“皇上想兩日攻破黑水河,你去過那邊,舅舅想聽聽你的意見。”

許翊瑾搖搖頭,想不出好計策:“黑水河易守難攻,進穀死路一條,外圍重兵把守,硬拚不過人海戰術。如果我們在黑水河耗費大量兵力,往後怎麼辦?燕都再過半個月入夏,雁口關卻突然下雪,士兵們急需禦寒衣物,天時不予大周,地利也不予大周。”

宋勇赫聽完,一時無法辯駁。

頓了頓,他神色稍黯,聲音壓低問:“皇上不讓發兵,你有沒有打聽到宋執的消息?”

許翊瑾依舊搖頭,寬慰道:“舅舅放心,有消息肯定第一時間告訴您,表哥他們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沒事。”

然而他始終無法說出宋執叛變的消息,那日他知道是宋執敲暈他,回來後卻誰也沒說,如同沉甸甸的石頭,在午夜夢回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宋勇赫陷入擔心兒子的情緒中,沒發現許翊瑾的異樣,片刻後,聲音如常,話鋒一轉:“阿瑾,隻怕這一役打不了多久。”

說完,又是重重一聲歎息,起身離開。

許翊瑾後知後覺找人打聽,得知自打變天起,皇上的頭風病就沒好過,鍾禦醫帶著軍醫輪番守在禦營中。

所以皇上急於攻下西伯。

許翊瑾回過神,瞟一眼信箋上打著“許”字的蠟印,就覺得自己是封箱裏的老鼠,內外交困。

就在他一籌莫展時,還有個人想展也展不起來。

西伯軍牢。

送進最裏間的飯菜又被踹翻,連帶送飯的人都被轟出來。

但送飯的人耐心十足,孜孜不倦隔著牢門勸:“哥,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好歹吃兩口,真要餓死在西伯牢裏,傳出去也不好聽啊。”

“滾!狗賊!有多遠滾多遠!老子不認識你!”不是拴著腳鐐跑不出去,外麵的人又要變成烏青眼。

“哥,那天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沒把阿瑾如何。”

“滾!”

“哥,你講點道理行不行?我天天低聲下氣求你,容易嗎?”宋執沒出息吸吸鼻子,“我他媽喜歡個姑娘有錯嗎?之前打發到營妓,尤其方明兩家女人,各個金枝玉葉,一晚被二十人騎,有的就那麼死了,你當時不都說她們慘嗎?是,天下姑娘多得是,我不該喜歡罪臣之女。”

說到這,他一本正經看著覃煬:“你知道皓月為什麼很少笑嗎?誰一家子被砍腦袋還能笑得出來?一姑娘家無依無靠,處處受人欺負,若非遇見靖王,她死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所以你可憐她?”覃煬冷笑,“你可憐她,就坑老子,親爹親娘都不要了?!你忘了你瘸腿是誰去照顧你?你闖禍不敢回府,誰替你頂包,誰收留你?宋執,你叫忘本知道嗎?豬狗不如的東西。”

宋執這次沒說話,怔忪看他片刻,轉身離去。

覃煬破罐破摔地想,愛誰誰!

因為戍邊驟冷,更北方的西伯到傍晚就開始下寒氣,覃煬幾天沒吃,身上又是薄衣,牢房裏四處漏風,沒扛一會,凍得他牙齒打顫。

覃煬罵娘,尋思那天覃昱為什麼不一刀殺了自己後快,自以為是放他一馬,他就會感謝他?

感謝覃昱把他關在暗無天日的軍牢裏受凍?

覃煬想想,牙梆子咬得咯咯響。

可氣節再高,抵不住夜裏寒風凜冽,牆壁森冷。

覃煬又餓又冷,困得不行,不敢睡,就怕睡下去明早真醒不來了。

他窩在避風的牆角度日如年,眼皮子直打架,到最後實在支撐不住眯盹過去。

迷糊間,他聽見牢門被人打開,來的人說著他聽不懂的話,覃煬微微睜眼,就看見一個燃足的炭盆和一床羊毛毯子,緊隨其後是化成灰都認得的王八蛋——覃昱。

覃昱拎著兩壺燙好的熱酒鑽進來,又叫人把毯子給覃煬披上,而後打發走所有人,獨自留下。

“別裝睡,我知道你醒了。”覃昱把酒擱在桌上,語氣不緊不慢。

覃煬閉著眼,不吭聲。

覃昱不管他,兀自道:“酒先燙好,拿來給你暖暖身子,還有醬牛肉,晚點送來。”

覃煬聞到酒香,有點躺不住了,睜開眼揶揄道:“有酒有肉,覃大人準備明天送我上路?”

覃昱不惱,沉著冷靜問:“西伯沒工夫對付一隻喪家犬。”

“你!”覃煬跳起來,把毯子扔地上,狠踩兩腳,開罵,“我喪家拜哪個王八蛋所賜?!”

話音未落,冷不防對方一拳揮過來,覃煬鎖著腳鐐邁不開腿,硬生生倒在草席上,來不及反應就被人用毯子三下五除二卷起來,而後胸口一沉,有些喘不上氣。

覃昱坐在上麵,目色沉沉道:“覃煬,你給我聽好,再敢目無尊長,滿嘴不敬,保不齊明天真送你上路,這是西伯,除了我,沒人出麵保你。”

覃煬漲紅臉,沒反嘴,他不是不想,是覃昱太重,壓得他呼吸不暢。

覃昱也沒想把他如何,見他還算老實,起身坐在對麵的條凳上,繼續道:“今晚我來是告訴你,關於咱爹的一些事。”

“少跟我提爹,你不配,爹是大周英烈,你呐?”覃煬自行鬆開毯子,坐起來,氣焰少了幾分。

覃昱往酒盞裏倒酒,自顧自提起過去:“覃煬,打小爹最疼你,你以為我每次替你挨打他不知道?他都知道,他被你氣得不行,又舍不得對你動手,隻有我這個當哥的多擔待。”

“是嗎?”覃煬先是一愣,而後視線看向一邊,“我一直以為爹最喜歡你,大小事他隻告訴你,開口閉口這也不如你,那也不如你,你是標杆,我望塵莫及。”

“他隻希望你好了更好。”覃昱歎口氣,神色哀慟,“爹要活著……”

後麵的話,他沉默了,覃煬跟著沉默。

半晌,覃煬先開口:“哥,你和爹當年到底怎麼回事?在燕都我問過你,你也不說。”

“當初原計劃要你帶領援軍,但爹怕你危險,臨時換了表叔,這事你有印象吧?”覃昱邊說邊把酒盞遞給他。

覃煬接過酒,灌了口,熱辣辣燙喉:“我有印象,為這事宋執他爹回都後受了處罰。”

覃昱淡淡一笑:“這是圈套,表叔不過替罪羊。”

“表叔是替罪羊?”覃煬徹底懵了,“表叔不知道嗎?”

覃昱歎口氣:“我不知道表叔清不清楚,但能肯定隊裏出了內鬼,故意錯傳消息,導致援軍未到,我們全軍覆沒,內鬼無從查證。”

覃煬疑惑:“你怎麼知道有內鬼?”

覃昱說:“爹告訴我的,當時我們已經打通通往黑水河的山穀,爹想一口氣剿滅敵軍,帶領將士追了很遠,等回去才發現敵軍殺回馬槍,在山穀附近安排埋伏,唯一回營的路封死,我們隻能前行,沒想到敵方援軍先到,我們在一個小樹林被困半個多時辰,爹那時就知道回不去了。”

提起往事,他一飲而盡,繼續道:“爹當時說我倆必須活一個,他掩護我,我還是沒跑成,變成俘虜,幸虧西伯大皇子不好戰,不然……”

他自嘲搖搖頭:“後來不知道靖王怎麼打聽到我,他當時不過十五,少年老成,不知跟大皇子如何交涉,總之我沒死,還得大皇子禮遇。我在西伯站穩腳跟後,找過靖王,他和爹在臨終前說的事不謀而合。”

覃煬問:“爹臨終說了什麼?”

覃昱緩緩吐出幾個字:“清君側的秘密。”

“清君側?”覃煬印象極深,“不是說方明兩家謀逆,攛掇朝野內外造反嗎?”

“就憑方明兩家?你信?”覃昱冷冷勾起嘴角,“他們一介文官,連兵權都沒有,拿什麼造反?”

覃煬更疑惑:“可皇上為什麼恨方明兩家?說不通啊。”

“因為方明兩家在先帝駕崩後給新帝上奏一份新政,名為‘集權策’,就是要封外藩王及親王們交出兵權,歸攏帝王之手。”覃昱笑著搖搖頭,“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問題在於太子剛繼位,根基不穩,幾個親王又虎視眈眈,此時大動幹戈必引眾怒。”

覃煬咦一聲:“不對啊,當時不都傳太子連登基大典還沒舉行,就被方明兩家害死嗎?難道不是?”

“那是宮變後,蕭璟為粉飾自己編的說辭。”覃昱說,“蕭璟早對新政不滿,為避風頭,稱病躲到滄州,太子到底年輕,也可能因為忌憚蕭璟城府,先對幾個遠親藩王下手,其他親王懼怕團結一起,以蕭璟馬首是瞻,蕭璟將計就計,說中秋宮宴是鴻門宴,等爹帶兵趕緊去時才發現,根本不是太子對蕭璟下手,而是蕭璟帶幾位親王逼迫太子退位。”

“既然已有幾位親王,為什麼還叫爹去?”

“肮髒事總得有人做,蕭璟得位,必斬草除根,先帝子女除了溫婉蓉和靖王無一幸免。”頓了頓,覃昱兀自道,“靖王本該死爹手裏,爹卻放了他,生死聽天。至於溫婉蓉,她的身世沒人說得清,因為她生母入宮後和蕭璟仍有往來,唯有她是蕭璟親手放過。爹猜,溫婉蓉是蕭璟私通嬪妃所生,但也可能不是,僅僅是個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