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煬愣了愣,回過神:“溫婉蓉的生母在哪?”
“死了。”覃昱答得幹脆,“早在宮變前沒了。”
“你的意思,溫婉蓉早在宮變前就送出宮,所以避開那場浩劫?”覃煬捋清捋思路道,“但大人已死,皇子皇女又不是沒人養,何必多此一舉?”
“所以爹才猜測溫婉蓉的身世蹊蹺。”覃昱又倒杯酒,“亂倫家醜,別說皇家,尋常百姓也難容忍,蕭璟心虛,他寧可信溫婉蓉是他親生的,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後來宮變成功,蕭璟登基,招幾位重臣去宮中一聚,喝多後喊了一人名字,當時在場三人聽到,杜子泰、齊臣相還有爹,爹說就齊臣相聽出來喊誰。”
“誰?”
“溫婉蓉生母小字。”
覃煬恍然大悟,先是杜家連根拔除,接著齊家倒台,現在輪到覃家,是巧合嗎?他想爹的時運太背了,知道皇家醜事,又放走靖王,恐皇上早起殺心,等一個合適機會鏟除所有知曉秘辛的臣子。
“後麵的事,你都知道了,爹大敗黑水河其實是蕭璟設的局。”覃昱嘬口酒,雙眸微眯,“爹不是沒想過皇上會除掉他,卻沒想到這種死法,毀他一世英武,比殺他還難受。”
兩人同時沉默了。
良久,覃昱接著說:“現在輪到你,不,不應該說現在,應該說他很早就在你身邊埋好棋局,你以為溫婉蓉和你賜婚真是先帝所為?蕭璟早在送她出宮時就做了手腳,他深知宮廷爭鬥,夭折一兩個小皇嗣不算稀奇。”
覃煬一怔:“先帝賜婚是假的?”
覃昱玩味拿起酒杯晃了晃,諷刺道:“不算假,就當蕭璟借先帝之名下旨,同是聖旨。隻是他沒料到,溫婉蓉對你動情,或許他以為溫婉蓉和長公主一路貨色。”
覃煬立刻反駁:“溫婉蓉不是那種人。”
“急什麼,又沒說你媳婦壞話。”覃昱瞥他一眼,“你現在自身難保,多想想自己怎麼辦。”
覃煬微微一愣:“什麼意思?”
覃昱提了提雁口關的情況,反問:“你生死不明快十天,蕭璟手中三十萬大軍,還有十幾萬後援軍,他們派人找過你嗎?”
死便死了;生,也任其自生自滅。
覃煬頃刻會意,慌忙爬起來,鄭重其事喊聲哥,急道:“為什麼要我死?我要出事,溫婉蓉會被抓去和親,不行不行,你送我回去,去樟木城,她懷著覃家血脈,我不能讓她有事!”
“瞧你那點出息,好意思罵宋執。”覃昱不屑道,“蕭璟要你死,因為我的出現打亂他的計劃,靖王說膿包遲早挑破,紙包不住火,這次黑水河是故技重施的良機。”
頓了頓,他補一句:“不止你,宋執也很危險,皓月一個大活人,跟你們一同離開燕都,不可能不引起城內眼線注意。”
“那怎麼辦?”
覃昱給出一個字——等。
覃煬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覃昱卻胸有成竹。
……
雁口關。
鍾禦醫思量再三,獨自找宋勇赫商量。
他說:“宋將軍,雁口關氣候惡劣,恐皇上的身體難消受,卑職醫者仁心,不懂打仗,但照現在狀況拖下去,龍體欠安,加上回燕都路途遙遠,卑職擔心……”
皇上在路上閃失,這個罪責誰也擔不起。
宋勇赫摩挲下巴的胡子,眉頭緊鎖,問:“鍾禦醫有話不妨直說。”
鍾禦醫拱手作揖道:“宋將軍能勸皇上早日收兵,班師回朝,再好不過。”
“這……”宋勇赫露出為難神色,歎口氣,“老夫盡力而為。”
兩日後,雁口關舉兵十萬,攻打黑水河。
黑水河八萬重兵把守,兩軍對壘五天四夜,大周軍攻破此地時,剩餘兵力不足萬人。
這一役幾乎平手,蕭璟聽到捷報時,沒多欣喜,因為過了黑水河往北推,是一馬平川的草原,對擅長騎射的西伯軍簡直無往不利。
果然應了蕭璟的預測,前鋒在黑水河紮營後,一連半個月進攻,五萬將士剩五千,敵軍四萬折損一萬。
“廢物!都是廢物!”蕭璟怒摔捷報折子,對宋勇赫喝道,“命樟木城調六萬精騎,隨朕親征!”
皇命難違,樟木城的六萬兵力連夜趕往雁口關,人馬未歇跟隨皇上直擊敵人腹地,士氣大振,接連拿下西伯三個小城池。
打到第四個城池,大汗坐不住了,招來重臣和幾個兒子重新規劃戰略,二皇子深知此次戰役很可能有去無回,在議會上極力推薦大皇子出征。
大汗早年征戰落下病根,如今年邁不能再沙場馳騁,自然希望自己看重的兒子能一戰成名,為日後繼位奠定基礎,便欣然接受二皇子的推薦。
大皇子不喜戰,卻不得不領命,回去後叫丹澤、覃昱以及平日幾個得力下屬議事到深夜。
隔日天不亮,覃昱把覃煬從軍牢裏撈出來,邊走邊說:“你和宋執穿上軍服扮成我手下的兵,隨我出去,記住,到外麵一切聽我指揮,你倆敢恣意妄為,就地軍法處置!”
“我知道了。”覃煬自打長談後,老實許多。
再說宋執,上次被覃煬罵過後,再沒晃他眼前犯賤,換軍服時看到也當沒看到,一聲不吭做自己事。
覃煬後來反思,自己罵得有點過,狗臉生毛主動找宋執說話:“哎,最近死哪去了?也不來給老子送飯。”
宋執瞥一眼,沒好氣回答:“睡女人睡昏頭。”
“得了,”覃煬手肘頂他一下,沒話找話,“哎,我哥說了,回大周,你也有危險。”
宋執不爽抬抬眼皮:“有危險是我自找,關你屁事。”
覃煬嘖一聲,上去一記鎖喉:“好賴不分的東西,你坑老子,老子沒跟你算賬,你還委屈!”
宋執還手:“滾遠點!快被勒死了!”
結果,一人挨了覃昱一拳,瞬間老實。
其實覃昱帶他們出來,並非找人幫手,是怕自己不在,二皇子趁機圖謀。
宋執和覃煬也沒真心想幫西伯打自己人,他倆不約而同就想知道還有沒有回去的希望,畢竟藏在西伯不是長久之計。
然而兩人千算萬算,沒想到打頭陣竟然是宋勇赫。
宋執藏匿於步兵當中,倒吸口涼氣,下意識拍拍身邊的人,從一堆腦袋縫隙中,指指前方。
覃煬順勢看過去,也愣住了,轉頭用唇語說:你爹?
宋執聳聳肩,腦袋輕點兩下,又麵色焦急看一眼宋勇赫的方向,視線轉回來,無聲說:一會我先死,你後死,記得裝像一點,別被我爹發現。
覃煬無語,心想說好他先裝死,宋狗慫怎麼分分鍾變孫子。
然而抱怨沒完,兩軍低沉而冗長的號角聲響起。
既然大戰在前,必然雙方必出一個頭陣大將一比高下,大皇子身邊一個身材魁梧的滿臉橫肉的將領出列,而對麵出列正是宋勇赫。
一個年輕力壯,一個沙場老將,各持兵器,策馬奔向對方。
交手瞬間,宋執本能想彈出去。
覃煬一把按住他的肩頭,皺皺眉,晃兩下頭,示意別動。
宋執幾乎發出氣音:“那是我爹!”
話音未落,倏爾鏘一聲尖銳撞擊,宋執回頭,就看見宋勇赫的身子在馬上晃了晃。
對方哈哈大笑,吐一串他聽不懂的話,神情輕蔑又挑釁。
那一瞬,宋執隻覺得心被什麼東西刺一下,生疼得厲害,他太久沒回府,太久沒見宋勇赫,直到今日才發現,父親老了。
又那麼一瞬,意識到自己多荒唐。
宋執眼睜睜看著兩人交戰,宋勇赫的體力大不如從前,再不是那個能追他滿院子打的暴力父親,幾個回合下來喘的厲害。
對方卻越戰越勇,最後奮力斬下一斧,宋勇赫手裏的青銅棍砸在地上,發出哐啷啷的聲響,馬背上的人應聲倒地,腥紅的血從身下沁出來,慢慢越流越多。
宋執瞪大眼睛,渾身血液刹那凝固,甚至忘記出聲。
“爹爹,覃煬把最大的果子搶走了。”
“爹,說好帶我放風箏,又食言!”
“爹,這馬不錯,我先去跑兩圈。”
……
“放箭!”大周軍裏突然一聲令下,拉回所有思緒。
箭雨呼嘯,覃煬強行按下宋執的頭,舉起手中盾牌,低吼:“你他媽不要命了!”
宋執雙目腥紅瞪一眼,又看向宋勇赫的方向,地上的人萬劍穿身,連呼吸起伏都看不到。
混戰時,他不顧覃煬阻攔,奮力廝殺到宋勇赫屍體旁,撿起一旁銅棍,大力投向一個魁梧身影,對方啊一聲,被打下馬,很快被拿刀的士兵包圍,捅成篩子。
這一仗,兩軍各損一員大將,西伯五萬精兵逼退大周六萬精騎,險中得勝。
蕭璟腿上中箭,大皇子背上挨兩刀,各自退回大本營療傷。
夕陽西下,殘血般餘輝,抹紅天際白雲。
白雲下,屍體遍野,濃重的血腥味直衝雲霄,烏鴉落在地上啄兩口,又展翅滑到其他地方,發出粗嘎難聽的叫聲。
與烏鴉為伴,還有個的人影,踉踉蹌蹌三步一晃,在一堆殘屍斷手中翻找什麼。
找了好半天,終於在一捧黃土裏找到半枚攥刻“宋”字的玉佩,他如數家珍拿起來吹吹,又用衣角上擦擦,這是宋執賭氣扔家裏的玉佩,和宋瑞一人一半,沒想到這次出征,被宋勇赫掛在腰間……
宋執麵無表情往回走,與前來接他的覃家兄弟擦肩而過,頭也未回。
“宋……”覃煬剛想喊,就被覃昱打斷。
“算了,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覃煬閉嘴想了會,突然問:“哥,當初你也和宋執一樣,眼睜睜見爹赴死,無能為力嗎?在燕都你什麼都不說是為保護覃家嗎?”
覃昱腳步一頓,沒回頭,也沒作答,片刻後邁開腳步,淡淡說聲“走吧”。
隔天一早,不是皓月找覃昱問宋執下落,誰都沒發現他連夜走了,除了玉佩和銅棍,什麼都沒帶走,甚至沒給皓月一句交代。
丹澤看出皓月神情不對,回去後要柳一一多陪陪她,現在兩軍開戰,二皇子虎視眈眈,成天找茬,別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
與此同時,蕭璟的身體每況愈下,他的頭風病和箭傷藥理相克,要麼頭疼要麼腿疼,被疼痛折磨兩天兩夜後,除了喝藥喝米湯,什麼都吃不進。
鍾禦醫一刻不敢鬆懈照顧榻前,直到皇上徹底安睡。
夜露微霜,鍾禦醫疲憊不堪,回到自己營帳已經亥時過半,還未寬衣解帶,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鍾禦醫,您睡了嗎?卑職有事相商。”
“幾位請進。”鍾禦醫掀簾子,是隨行的三位軍醫。
其中年長的作揖行禮,說明來意:“鍾禦醫,我等幾位深夜叨擾,請禦醫莫怪,實在擔心聖上安危。”
鍾禦醫強打著精神煮水泡茶,沒講虛禮,會意道:“皇上龍體欠安,加之戍邊氣候惡劣,無疑雪上加霜,如今腿上外傷雖不致命,卻不能按普通外傷治療,我也正想找幾位前輩商量,有沒有兩全的法子。”
“這……”幾位軍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長的索性把話說開,“鍾禦醫,皇上的頭風病已是頑疾,沒想到這次惡化如此迅猛,我等不是不治腿傷,是不敢用藥了呀。”
鍾禦醫讚同地點點頭:“腿傷僅用外敷可否?”
年長軍醫歎氣搖頭:“若傷口淺僅用外敷不是不可,可皇上外傷頗深,僅外敷就得加大藥量,藥從傷口滲進,一樣會加劇皇上的頭風病。”
言外之意,兩條路擺在幾位大夫麵前,治腿或治頭,二選一,沒有折中法子。
鍾禦醫衡量再三,問年長軍醫:“現在頭風病和外傷,孰重孰輕?”
軍醫回答:“當然是頭風病,但頭風病無法根除,我們用再多藥,隻是減緩皇上的疼痛而已。”
所以先治能治得好。
鍾禦醫默認。
但軍醫多接觸外傷,內服調理遠不如太醫院的大夫經驗豐富。
鍾禦醫送走幾位軍醫同仁,對著月朗星稀的寒夜呼出一口白氣,隻有他明白,蕭璟的身體到了強弩之末,而腿傷是催化劑,不治皇上還能拖上三五個月,治療就是加速龍體耗損。
他等不了那麼久,靖王也等不了那麼久。
一切的一切仿若冥冥中有人操縱因果循環,善惡終有報……
因為鍾禦醫施診和止痛湯藥作用,蕭璟這幾天覺得身體比之前康複許多,連腿傷也愈合的不錯,他覺得這是好兆頭,連夜下令給許翊瑾及前鋒的幾名大將,守住占領的城池,待他傷好,定要打得西伯小老兒送降書來。
然而如意算盤還未撥響,就在第七日,蕭璟如往常起床,洗漱。
老太監剛遞上漱口茶水,臉色倏爾一變,聲音發顫喚聲:“皇,皇上……”
蕭璟正納悶,就覺得鼻子裏有涼涼的液體往外流,他抹了把,發現是血,並不在意,擺擺手嫌太監大驚小怪:“不過天天點炭盆太過幹燥,不是什麼大事。”
話音未落,他就覺得心口一陣翻騰,幹嘔一聲,一口殷紅液體噴在茶盅裏,瞬間染紅清亮茶湯。
蕭璟來不及恐懼,兩眼一翻,轟然仰倒。
“皇上!皇上!快!快請鍾禦醫!!!”太監尖細的嗓音回蕩在晨間寒涼空氣中。
鍾禦醫帶幾位軍醫趕到時,蕭璟已經不省人事。
從辰時到午時,從午時到未時,整個禦營忙成一鍋粥。
直到黃昏,老太監悲愴報一聲:“皇上殯天了!”
頓時禦營裏哭聲一片,誰都沒注意一個禦營侍衛鑽入背麵樹林,迅速不見。
……
覃昱先收到消息,他趁夜拜訪大皇子,單膝跪地稟報和言謝:“大殿下,靖王說此次若沒您牽扯住二殿下和幾位重臣,他記得您的恩情,休戰協議已草擬完畢,十日內退兵雁口關,願用戍邊十年和平換兩國的太平盛世。”
大皇子負手而立,深吸口氣,嗯一聲:“希望靖王能兌現他所有承諾。”
就在西伯按兵不動的同時,四五日後靖王收到飛鴿傳書。
他輕輕揚起嘴角,起身穿上新製蟒袍,拿起手邊“雙龍戲珠”的銅金令牌,對站在身邊的人說:“宋侍郎,你一路勞苦奔波,剛歇腳就要陪本王進宮麵見太後,怕嗎?”
宋執單膝跪地,畢恭畢敬道:“微臣願追隨殿下,身先士卒,在所不惜。”
“好一個身先士卒!”靖王哈哈大笑,“待本王事成,定會允諾你的要求,還方明兩家一個公道。”
與此同時,仁壽宮被禦林軍裏三層外三層團團保護。
颯颯到底人小,平日在府邸瘋,可到了宮裏感受到不尋常氣氛,寸步不離跟著老太太。
“曾祖母,怕怕。”她緊張地盯著窗外晃動的人影,轉頭撲到老太太懷裏,快哭出來。
“有曾祖母在,颯颯不怕。”老太太輕聲安慰,一手摸著孩子的小腦袋,一手捏緊九鳳杖,心想今天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護孩子出宮。
颯颯攥住薑黃色衣麵,小聲問:“曾祖母,爹娘何時來?颯颯想回家。”
“應該快了。”老太太摟緊懷裏玉麵團一樣的孩子,看眼漏刻,已近午時,偌大偏殿隻剩她們祖孫倆。
突然平地炸起一道驚雷,嚇得颯颯尖叫,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怕不怕,是打雷。”老太太捂住孩子的耳朵,強顏歡笑。
“娘親!我要娘親!”颯颯別著小嘴,水汪汪的杏仁眼積滿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往外冒。
“颯颯不哭,我們很快就能回府。”老太太哄孩子的同時,耳朵靈敏聽見外麵傳來時斷時續,短兵相接的打鬥聲,她想這次真的快了。
颯颯哭了好一會才停下來,小虎妞著實嚇壞了,躲在老太太懷裏時不時抽噎兩下,剛剛平複下來,偏殿大門砰一聲被人踹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衝進來,大喊一聲“姑祖母”,被老太太轟出去:“別嚇到孩子!”
宋執乖乖退出去。
出宮時,颯颯臉上係著帕子,晃著腦袋道:“曾祖母,颯颯什麼都看不見。”
“沒什麼好看的。”老太太鎮定自若踩在鮮血四溢,橫屍滿園的青石板路上,身後留下一串血腳印,跨出仁壽宮的大門。
唯有門簷下,鎏金紫檀的匾額在初夏的陽光裏褶褶生輝。
兩日後,舉國發喪,太後變稱皇太後,遺詔交由紀臣相,頒布靖王蕭奕擎即刻繼位。
“皇祖母在仁壽宮好生歇養,頤養天年。”新任帝王去仁壽宮請安,麵上笑意,眼底冷漠,“皇叔的遺體,朕會親自接回來。”
皇太後麵無表情哦一聲,起身扶著老嬤嬤往裏走:“哀家乏了,皇上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
十日後大周兌現退兵承諾,覃煬才被大皇子放走。
覃煬不想節外生枝,趁夜跑回樟木城,到許府時已經天亮,他抹把汗,顧不得禮數,對著紅漆大門一陣猛砸,把守門小廝嚇到了。
“哎喲,覃二爺啊!”小廝把罵人的話噎回去,叫人快去通傳。
溫婉蓉還在熟睡,如今她身子重得快,大夫恭喜懷的雙生子,喜得大姑姑趕緊去信燕都給老太太報告好消息。
“還在睡啊?”覃煬站在堂屋望一眼就被大姑姑趕走。
“你趕緊洗個澡,都餿了。”
覃煬打小怕大姑姑,再看大姑姑現在神態與老太太越來越像,更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去洗澡。
人剛坐到澡桶裏,外麵又響起動靜,喊著:“爹爹,英哥兒也要洗澡!”
覃煬頭都大了,心想這混小子湊什麼熱鬧,連哄帶騙說快洗完了。
英哥兒已經哄不住了,他跑到屏風後麻溜脫掉衣服,光著小屁股費勁往桶裏爬,結果不等覃煬伸手接,嘩啦一聲水響,整個人倒栽蔥栽進水裏,拍出個大水花。
“你一大早洗什麼澡?”覃煬抹把臉上的水,揪一把肥坨坨的臉,嘖一聲,“又長肥了,你怎麼在哪都長肉。”
英哥兒三個月沒見他,正高興,不計較說他胖,笑嘻嘻往前湊,眼睛亮晶晶地問:“爹爹,我們什麼時候回燕都?”
覃煬想也不想說:“等你娘生完弟弟,少不得一年半載。”
英哥兒“啊”一聲,神色黯然:“這麼久啊?我還跟玉芽嬸嬸說,爹爹來了,我就有小馬了。”
覃煬大喇喇坐在澡桶,不以為意道:“誰讓你到處亂說。”
英哥兒皺起小眉頭反駁:“是爹爹答應的,英哥兒哪裏亂說了?”
覃煬一心想著找香綿羊,懶得跟小孩浪費口舌:“哎呀,回燕都就去馬場,不急一時。”
英哥兒小腦子思索片刻:“可等我回去小馬都長大了。”
“小馬長大會有新的小馬。”覃煬洗得差不多,把英哥兒也抱出去,指使道,“我去找你娘,你去找大姑奶奶,叫人趕緊送早飯來,快去。”
“娘親也要吃吧。”英哥兒一副小狗腿模樣。
“吃。”覃煬回答,又問,“你吃了沒?”
英哥兒搖搖頭。
“那我們一起吃。”
“要不要叫玉芽嬸嬸帶表弟來啊?”英哥兒想得挺多。
“不要不要。”覃煬說,“幾個月不見你腦袋瓜裝什麼?”
英哥兒嘿嘿一笑,穿好衣服跑出去。
覃煬許久未見溫婉蓉,趁她睡著,忍不住貼上去親了好久,直到把溫婉蓉親醒了。
“你……”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以為自己做夢,拍拍自己的臉,感覺到疼,才意識到覃煬真的回來了。
她倏爾爬起來,一下摟住麵前高大男人,埋在懷裏聲音悶悶的:“你這段時間去哪了?怎麼一直沒音訊,我,我的心等涼了。”
說著,她哽咽起來:“你知不知道我好害怕啊!”
“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嗎?”覃煬抱住她,拍拍背,笑道,“大姑姑說你現在不能哭,不能動氣,還說肚子裏是兩個,哎,溫婉蓉,你是覃家功臣啊。”
“你少貧!”溫婉蓉推開他,窩到床裏麵,嘀咕道,“回來都不問問我,就知道說孩子。”
覃煬躺她身邊,摟住隆起的小腹,賤兮兮道:“哎,我找匹快馬,趁夜趕回來,澡都洗了,你自己睡得跟豬一樣,還怪我?”
“你才跟豬一樣。”溫婉蓉翻過身,狠狠掐他一把,還想說什麼,就被驀然放大的臉堵住嘴,隻剩唔唔的聲音。
一番唇齒糾纏正在興頭上,堂屋突然傳來哎喲一聲,覃煬爬起來一看,英哥兒雙手捂住眼睛,嘴上說:“爹爹又在親娘親,英哥兒什麼也沒看見。”
覃煬單眉一挑,心想,什麼叫又?難道這小子不止看到一次,看來以後要注意。
溫婉蓉在一旁捂嘴笑,揶揄道:“我平日裏要你注意,你總說沒事,現在知道了吧。”
覃煬無語地點點頭。
隨著天氣漸漸轉暖,溫婉蓉的身子越來越重,覃煬恨不得把她當寶貝供起來,大姑姑照顧愈發細致,隻有英哥兒高興沒幾天,再也高興不起來,他不學無術的舒坦日子到頭了。
就算沒有覃煬盯著,他的許表叔也不會閑著,誰叫覃英現在是許府唯一能跑能跳的男娃娃,簡直“萬千矚目於一身”。
至於如何挨過樟木城這艱苦一年,英哥兒完全不想回憶,他先前覺得許表叔挺好,現在已經愛不起來,偶爾聽見嬸嬸罵表叔,他心裏多少好過點。
四季輪換,轉眼過去一年,當溫婉蓉下馬車,帶著兩個嗷嗷待哺雙生子進入覃府的垂花門時,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老太太看著兩個白嫩的曾孫,笑得合不攏嘴。
颯颯又長高了,她黏糊一會好欺負的娘親,就對兩個軟乎乎的小娃娃產生極濃興趣,時不時用胖胖小手戳戳雙生子的臉,不覺得這是弟弟,而是活物小玩具。
英哥兒早就等不及去馬場,覃煬要陪溫婉蓉進宮麵聖去不了,他就要管家帶他去,就算不買,過過眼癮也好。
一家子安排妥當,隻剩夫妻倆同乘一輛馬車出發。
路上,溫婉蓉問覃煬,覃昱怎麼不回來?
覃煬笑笑,說他自行請願駐紮雁口關,把牡丹也帶走了,緣起緣落,終歸一個圓圈,從終點回到起點。
溫婉蓉想想也好,又笑著問他:“宋執占了你樞密院的頭銜,你甘心嗎?”
“有什麼不甘心。”覃煬翹著二郎腿,閉著眼假寐,愜意道,“我以前叫傻,現在覺得做個混吃等死的駙馬爺,吃吃軟飯挺好。”
“不害臊。”溫婉蓉把帕子丟他臉上。
覃煬笑出聲,睜開眼,問:“哎,以前總說下揚州,一直沒去,這次我遞交辭呈,等皇上批了,我們去揚州置辦套宅子如何?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還不愁沒地兒住。”
“揚州置宅子?”溫婉蓉覺得不靠譜,“那邊舉目無親,又沒朋友,玩玩就行了,還真打算去住,我可聽說江南水鄉的地價兒不便宜,再說現在府裏四個孩子,你先現在都嫌英哥兒和颯颯鬧,以後兩個小的大了,更鬧。”
“地價的事你就別操心了。”覃煬說著坐起來,神秘兮兮道,“聚仙閣的老板手裏有地,他願意低三成讓給我。”
溫婉蓉覺得不妥:“要不先去玩了再說,又不是沒地兒住。”
話題就此打住,入宮後,夫妻倆在禦花園麵聖,蕭奕擎看過辭呈,並未過問太多,當即叫人取朱筆批了。
如今,不管新帝曾經是阿肆,是靖王,還是蕭奕擎,任何身份都已成過去,也不會有人提起,溫婉蓉離宮時不知為何看了眼仁壽宮的方向,心頭忽然百感交集。
“怎麼了?”覃煬見她停住腳步,關心問。
溫婉蓉搖搖頭,輕笑一聲,說起一個不相幹的話題:“你知道我名中為何有個蓉字?”
覃煬問,為什麼?
溫婉蓉感歎道:“我聽皇兄說,這名字是我母親起的,來自‘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想想也是,秋天的芙蓉如何與春天的桃杏比擬,現在我才明白,或許母親生性孤傲,卻又太過美貌才會招來麻煩,我猜她心裏一直有個人,隻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覃煬不解:“怎麼突然想起來說這個?”
“沒什麼,就是感慨一下。”她笑得明豔動人,“有些人有些事,以前不懂,慢慢就懂了。”
“過去就翻篇了。”覃煬把蔥白小手握在自己手裏,大步往前走,蠻不講理道,“你娘心裏有誰我管不了,不過你心裏隻能有我。”
“你說話就不能有點美感嗎?”
“不能。”
“大老粗。”
“……”
後續
自從覃煬過上混吃等死的日子後,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他的起床氣全府皆知,除了溫婉蓉和颯颯能對付外,下人們能不招惹盡量不招惹。
但也有不怕死的,比如宋執,他仗著自己頂著宋將軍的頭銜,又不吃覃府的米,辰時過半就去拍覃家大門。
“你是不是有病?都什麼時辰,不該去早朝嗎?”覃煬頭發亂蓬蓬,一副想捶死對方的表情,“奉天殿不在老子府裏,你又睡女人睡昏頭?!”
“今天我休沐。”宋執往屋裏探探頭,問,“小溫嫂子呢?”
覃煬灌口茶,清醒幾分說:“搬祖母院子了,兩個小崽子半夜鬧死人。”
宋執恍然:“難怪你屋裏這麼清靜。”
覃煬快被他煩死了:“有屁就放,你一大早跑來到底幹什麼!”
宋執自來熟倒杯茶,解了渴,說:“我昨天看見皓月了,她現在在燕都住。”
覃煬以為多大的事:“你不是早跟那女人劃清界限嗎?看見就看見了唄。”
“不,不是,我,我當時也是特殊情況。”宋執回答很不自然,“好歹我是她恩人,要不是我拚命,方明兩家怎麼可能翻供。”
覃煬抬抬眼皮,沒聽懂:“你要別人報恩?”
“不是,都不是!”宋執前思後想,後思前想,決定實話實說,“那啥,其實不是我看見皓月,是我娘先發現皓月抱個兒子,回來後說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要我快點把姑娘抬進門,兒子也不能留外麵養,我,我該怎麼辦啊?”
“你娘說的沒錯啊。”覃煬總算聽明白,幸災樂禍笑得不行。
宋執氣壞了:“你大爺,你他媽有沒有良心!笑個屁!”
“再續前緣,是美事。”覃煬繼續幸災樂禍,“有兒子正好,抬進門做大做小你說了算。”
“放屁!要皓月做小,她不吃了我!”宋執跟在他屁股後麵,“哎哎,你去哪裏,快給我出出主意,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麼麵對她。”
“怎麼麵對,用臉麵對啊,難道用屁股?”覃煬笑了一路,下逐客令,“快滾,快滾!我去看兒子,沒時間陪你閑扯淡。”
說著,他叫來兩個會武的小廝把宋執架走了。
隔得很遠,還能聽見宋執的鬼吼鬼叫:“覃煬!你給我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