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祝”還是“咒”,都是法術思維盛行時期的最流行的語言形式,起初時也許二者並無嚴格區別,這一點甚至還可從漢字字形構成上看出大概。

祝從示從兄;咒從口從兄,故又寫作呪。白川靜先生對這兩個字的分析是:

“巫”是以鬼神為對象的古代咒術,而“祝”是以什麼為對象的呢?祝乃是以靈魂為對象。“祝”之形,《說文》作“示”(神)、“人”、“口”的會意字,謂於神前祈禱。段玉裁注雲:“以人口交神也。”然而,此字係合“示”與“兄”的會意字。兄,後來用於兄弟之“兄”,但古代規定以兄為祭主而祭家廟。……兄,非“人”與“口”的會意字。

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祝詞也,是表示向祖靈奏祝詞之意。巫是以歌舞事鬼神,而兄則是司掌祈祝者,祝告的對象本是於祀家廟的諸祖靈,因此,祝的本義是祭祀祈告祖靈。

又二“”並列則成為“咒”,是表示激烈的祈禱之語,後轉為咒詛之意。白川靜:《中國古代文化》,加地伸行、範月嬌譯,台灣文津出版社,1983年,第139頁。

這裏的字源分析可謂慧眼獨具,不過關於祖靈與神的區分未免過於機械了些,因為早自殷商卜辭起,中國人對祖靈和神就一直是混同為一體、不做嚴格區別的。巫與祝的差別既然不在於人所交通祈告的對象上,祝與咒二者之間也是可以相互通用的。隻是到了法術與巫術有了黑白之別以後,祝和咒才在功能和目的上有了逐漸明確的區分。一般說來,祝用於表達積極的、肯定的意願,而咒用來表達消極的、否定的意願。祝的應用屬於“白巫術”(white magic),意在祈福求祜;而咒的應用屬於“黑巫術”(black magic或sorcery)。參看阿梅德(R。Ahmed):《黑巫術》(The Black Art),倫敦,1971年。

由於祝咒同出一源,二者之間的劃分並不十分嚴格,所以在《詩經》時代仍有通用之例。如《大雅·蕩》中有雲:

文王曰谘,谘女殷商!而秉義類,彊禦多懟,流言以對,寇攘式內。侯作侯祝,靡屆靡究。

毛傳:“作祝,詛也。”這便將祝同咒詛等同了。鄭箋:“王與群臣乖爭而相疑,曰祝詛求其凶咎無極已。”陸德明《經典釋文》釋“侯作”曰:“祝詛也,注同本或作詛。”又釋“侯祝”曰:“注同本或作咒非。”陸德明:《經典釋文》卷七,黃焯斷句本,中華書局,1983年。這些古注皆把祝、作、詛、咒視為同義。惟孔疏認為尚有區別:“作,即古詛字。詛與祝別,故各言侯。”對此,王先謙批評說,詛、祝本無別,“作”之即“詛”,於古無征。毛以《詩》言“侯作侯祝”尚係統辭,故以“詛也”釋“作祝”耳。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924頁。祝與咒(詛)的混同還表現在二字連言上。或稱“詛祝”,如《周禮·春官·詛祝》;或稱“祝詛”,如《漢書·武五子傳》“使下神祝詛”。王力先生也主張祝與呪同源,他說:

“祝、呪”本同一詞。祝願和詛咒是一件事的兩麵。《釋名·釋言語》:“祝,屬也,以善惡之詞相屬著也。”善惡之詞即兼祝願和詛咒兩麵。

《戰國策·齊策》二:“為儀千秋之祝。”注:“祝,祈也。”《呂氏春秋·樂成》:“王為群臣祝。”注:“祝,願也。”《淮南子·說山》:“屍祝齋戒。”注:“祝,祈福祥之辭。”字亦作“呪”。《禮記·郊特牲》:“詔祝於室。”疏:“祝,呪也。”《後漢書·諒輔傳》:“時夏大旱,……輔乃自暴庭中,慷慨呪曰。”《書·無逸》:“否則厥口詛。”疏:“以言告神謂之祝。”《釋文》:“祝,之右反。”《後漢書·賈逵傳》:“鄉人有所計爭,輒令祝少賓。”注:“祝,詛也。”這個意義後來寫作“呪”,讀去聲。《廣韻》:“呪,呪詛,職求切。”王力:《同源字典》,商務印書館,1987年 ,第309頁

從上引材料看,祝與呪在上古相當長一個時期都是互換互訓的,隻是在後世才按照善惡之詞的不同性質分開了祝願和詛咒這兩層意義。這樣,考索詩歌起源於祝詞或咒詞的線索也就同樣重要了。陳子展先生便曾指出,《詩經》中的頌部分乃是“史巫屍祝之詞”陳子展:《詩經直解》,複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1065頁。,這就完全點明了《詩經》中產生年代最早的這一類作品與祝禱咒詞之間的一而二、二而一的交叉融合之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