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寺人與伶人——《車鄰》“寺人之令”與《駟》“媚子”(1 / 3)

《秦風·車鄰》是《詩》三百篇中另一首直接提到寺人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車鄰》一詩的作者不同於《巷伯》作者的身份,他自己並非宮中的“內小臣”,但他以旁觀者的口吻說到秦宮中內小臣的某種作用,為我們探考中國戲劇藝術中“旦角”的遠古淵源提供了一點借鑒的線索。這首詩全文是:

有車鄰鄰,

有馬白顛。

未見君子,

寺人之令。

阪有漆,

隰有栗。

既見君子,

並坐鼓瑟。

今者不樂,

逝者其耋。

阪有桑,

隰有楊。

既見君子,

並坐鼓簧。

今者不樂,

逝者其亡。

關乎本詩的背景,毛傳以為是讚美秦仲而作。“秦仲始大,有車馬禮樂侍禦之好焉。”清陳奐為補充毛傳所未詳,特意勾勒出秦仲興秦的曆史業績,並引用《國語》中史伯之語:“秦仲,嬴之雋也。且大,其將興乎?”用來證明秦仲鞏固秦國為嬴姓打天下的英雄霸業。不過,從詩中內容看,似乎沒有直接佐證說明此詩與秦仲有關。所以朱熹提出質疑:此詩未必為秦仲而作。他還認為,此詩背景為秦國國君始設寺人之官,因此詩的主題不在於讚美國君之德,而在於讚美這一官職的功能和意義:開辟了君與臣民相交通的渠道。朱熹《詩集傳》卷六釋《車鄰》首章雲:“君子,指秦君。寺人,內小臣也。令,使也。是時秦君始有車馬及此寺人之官,將見者必先使寺人通之。故國人創見而誇美之也。”朱熹解“寺人之令”為“寺人之使”,全詩的重心也因此有所轉移,突出了寺人的特有職能。後代學者也有關注此詩中寺人者,但意見卻與朱說相反。孫說:

陡出寺人字,絕有陗致,隱然微諷意。可見秦寺人重。後來趙高之禍,已兆於此。孫:《孫月峰評經》,《四庫全書》經部五經總義類。

嚴虞惇也說:

秦始立國而寺人首見於風詩,秦之用寺人舊矣。其後遂以寺人亡天下。嚴虞惇:《讀詩質疑》卷十一,《四庫全書》經部八一。

這兩位說詩者都透過朱子的“誇美”說而看到了“諷”意,並用後來的宦寺之禍來照應本詩的先驗之見,未免有以今釋古的先入之見了。嚴氏還注意到《車鄰》篇在《秦風》十篇中居首的位置,似乎悟出編排者要以此詩暗示秦國“以寺人亡天下”的曆史教訓,這真是從《詩》中讀“出”了《春秋》筆法,與從《紅樓夢》中讀出階級鬥爭一樣,都可做接受美學和讀者反應批評的好材料。大概在經曆了曆史上一代又一代的宦豎之亂以後,人們心目中的“寺人”已經是聲名狼藉的可怕字眼了。殊不知在《詩經》時代,寺人雖然已失去往古時的神聖身份,但依然是王室中最受信任的正人君子。寺字本身也上承遠古的淨身祭司傳統,完全是個堂而皇之的褒義美詞,尚未染上輕蔑的貶義色彩。《周易·說卦傳》曾以閽寺為象:

艮為山,為徑路,為小石,為門闕,為果蓏,為閽寺……

這裏的閽,本義為宮門,引申為守宮門的人。《周禮·天官》曰:“閽人掌守王宮之中門之禁。”又曰:“寺人掌王之內人及女宮之戒令。”《周易集解》引宋衷曰:“閽人主門,寺人主巷。”分工雖有別,但為閹人則相同。艮為止,閽與寺的職司皆與禁止有關,所以被用於此。《周易尚氏學》認為“門闕、閽寺皆象形”,便是這個道理。《周禮》為戰國末至西漢時期的作品,其中的寺人之職已相當卑微。至於秦國國君所設寺人的職司,除《車鄰》一詩外別無可考,好在詩義之中略有暗示。

《車鄰》首章末句“寺人之令”,據陸德明《經典釋文》引《韓詩》:“令作伶,雲使伶。”這就為追索寺人原有的職司又提供了一條有益線索。清人王先謙循此線索旁征博引,證明當時寺人為王室近侍重臣,兼為樂官,與後世閽寺把關人大不相同。王氏寫道:

寺、侍古字通。《釋文》:“寺,本亦作侍。”《序》雲侍禦之臣,《左·襄公二十九年傳》服虔注:“秦仲始有侍禦之臣。”是寺人即侍臣,蓋近侍之通稱,不必泥曆代寺人為說。……考案經典,凡命令、教令、號令、法令等用“令”字者,皆尊重之詞。至使令,亦間用之,蓋出自假借,當以“伶”為正,故韓以“伶”易“令”也。《說文》“使”下雲:“伶也。從人,吏聲。”、“伶”下雲:“弄也,從人,令聲。”此其本義可以推見。《漢書·金日傳》:“其子為武帝弄兒。”《司馬遷傳》:“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言其給事主上左右,卑賤不足道之人也。《廣雅·釋言》:“令,伶也。”《玉篇》:“令,使也。”與《說文》訓解其源皆自《韓詩》發之。古樂官稱伶,樂人稱優,不稱伶,唐後遂為樂人專稱,“使伶”之義,無有能言之者矣。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卷九,中華書局,1987年,第4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