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之狀,麵無須麋。
王先謙集解曰:“麋與眉同。”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三,諸子集成本。這位臉上不長胡須和眉毛的伊尹,正符合被閹之人男性激素不發達的相貌特征。他取名為尹也與此相應。伊尹可以說是古史中最早記載的尹人,其年代遠比最早記載的寺人為早。
甲骨文中已有尹字,據此可使尹的原始身份昭示於天下。尹字在甲文中寫法與《說文》所引古文大不相同,其形如下:
(《藏》二、四二、四)
(《拾》三、七)
(《前》一、十一、五)
(《前》七、三三、一)
(《後》上、二二、一)
(《甲編》七五二)
(《甲編》一二○二》
王筠《說文釋例》釋尹字說:“尹下雲從又丿,握事者也。握以說又,事以說丿。然十二篇二字皆無事義,恐丿非字,隻是以手有所料理之狀,要亦依文訓義則然耳。”孔廣居《說文疑疑》雲:“尹當作,從又從丨。又,手治之也。丨,上下通也。治當通乎上下也。丨亦聲。”對照甲骨文,孔氏之說可謂有先見之明。當代甲骨學家李孝定說:
孔氏並改篆文作,尤冥與古合。惟謂所從之丨為許訓上下通之丨,則初民之製字恐尚不知隱含此深奧之政治哲理。竊疑尹之初誼當為官尹,字殆象以手執筆之形。蓋官尹治事,必秉簿書,故引申得訓治也。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第3卷,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五十,台灣,1970年再版,第908頁。
看來人們對尹訓治並無多大爭議,惟對尹所從之丨有不同解釋。與金文寺字()相仿佛,尹字的會意基礎仍為把握、主持之表象。後世所稱之官尹,遠古時必為祭司長,集神權與政權於一身。白川靜說:“尹者,尹正之意。即《左傳·定四年》‘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矣’之尹。在金文中,則多用為官之正、長之義。”白川靜:《金文通釋》卷六,《令彝》。在另一部文字學著作中,他又分析說:
《說文》訓為握事者也之尹字,餘意乃握持神之所憑之木杖之意。與巫字如左右字所示持工、父字持斧、叟字持神火等相同,持有神聖之物之意也。白川靜:《說文新義》卷二上,林潔明譯文,見《金文詁林補》卷二,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七十七,第411頁。
磀?權與政權相分離的過程,使巫尹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不斷下跌,在商周之際又被稱作“小臣”。起初,小臣為王之親近。伊尹即出身於小臣,故《齊侯鍾》稱之為“伊小臣”。可見當時小臣尚能晉升為王之輔弼。春秋之際的小臣則已無此榮幸,實王公貴族之仆侍,童書業先生以為“蓋閹寺之類,奴隸之屬也”童書業:《春秋左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75頁。。這乃是淨身祭司在後世跌落為閹奴宦豎的軌跡。與寺訓官相比較,尹從起源上似已較寺之地位更高。難怪周代的師尹仍然行使著王之輔弼的顯赫權力。陳世輝認為:“尹作動詞用,是君臨的意思。”陳世輝:《負牆盤銘文解說》,《考古》1980年第5期。盧連成、羅英傑則綜合金文中的實例推斷說:
內史尹氏或作冊尹。尹氏,西周中晚期器銘屢見。如:《永盂》、《頌鼎》、《走》、《免》、《休盤》、《興》……是也。諸器中多言作冊尹,或作冊尹氏,唯陝西藍田出土《師》言內史尹。金文中有乍冊內史連稱,《師》、《免盤》證之,應都是史官一類。《周禮·春官》:“內史掌王之八枋之灋,以詔王治。”王國維《觀堂集林·釋史》:“秩以內史為尊,內史之官雖在卿下,然其職之機要,除塚宰外,實為他卿所不及……蓋樞要之任也。”《釋史》又雲:“作冊,尹氏,皆《周禮》內史之職,而尹氏為其長,其職在書王命與製祿命。”郭(沫若)《金文叢考·周官質疑》:“內史之長曰內史尹,或曰作冊尹。”以上諸說義同,可取。內史尹氏即內史之長。金文中所見內史尹氏、作冊尹恐非專指一人。盧連成、羅英傑:《陝西武功縣出土楚諸器》,《考古》1981年第2期。
按以上材料表明,尹作為王官之長,起源甚早,其原始身份蓋為祭司長。在政教分途以後,作為祭司長的尹自然衍化為官方行政長官,又從中逐步分化出“內史尹”、“作冊尹”等不同名目,實為記載祭儀程式之祭官所衍化出的後世史官。王國維已指出,“古之官名,多由史出。殷周間王室執政之官,經傳作卿士,而《毛公鼎》、《小子師敦》、《番生敦》作卿事,殷墟卜辭作卿史。是卿士本名史也。又天子諸侯之執政,通稱禦事,而殷墟卜辭則稱禦史。是禦事亦名史也。又古之六卿,《書·甘誓》謂之六事。司徒、司馬、司空,《詩·小雅》謂之三事,又謂之三有事。《春秋左氏傳》謂之三吏。此皆大官之稱事若吏即稱史者也”。王國維:《釋史》,《觀堂集林》卷六,中華書局,1959年,第270頁。可知由尹到史,由史到卿士、禦事,再到三公六卿,正是華夏文明中官方職司發生演變的大致線索。其基本規則便是由聖向俗、由神職向官職的蛻變。
上古巫尹史不分,還可從下述事實中獲得旁證。春秋時楚有名叫尹巫的人,曾為楚莊王師。莊王欲以為令尹,辭不受。事見《呂氏春秋·尊師》、《讚能》等篇。原始的祭司長在政教分離以後總是以王者師的身份遺留在宮廷之中。除了這位充當楚莊王師的尹巫外,相傳堯舜之師叫尹壽,周穆王曾求師於尹軌,周成王也有師名叫尹佚。《淮南子·道應訓》:“成王問政於尹佚曰:吾何德之行,而民親其上?對曰:使之時而敬順之。王曰:其度安在?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成王問政於尹佚事,《說苑·政理》所述略同,惟尹佚作尹逸。高誘注雲:“尹佚,史佚也。”此又尹史不分之例。
最初的尹作為巫師、祭司長,很可能同寺人一樣是為宗教目的而行淨身禮者。後來的尹則未必都按照原始信仰的要求施行閹割,史乘所載唯伊尹顯然具有閹者的相貌特點。這是尹寺雖同出一源,卻在後世分化中稍有不同之處。不過尹閹一聲之轉,而且語言中始終保留著閹尹、尹寺連言的合成詞,這都說明尹字古義中蘊涵著淨身祭司的信息。及至《詩經》時代,尹與寺雖都經曆著由盛而衰的曆史演變,在地位上卻明顯地出現了兩極分化發展的傾向:寺人保持著淨身閹割的原始生理條件,淪為宮中的侍人宦者;而尹人則不必謹守淨身之古規,在新興的文明國家中照例維持著上層統治者和導師的地位。這種情形,恰如古希伯來族中專掌宗教禮儀事宜的世襲貴族集團——利未人,古印度種姓社會中處於上層的婆羅門人,以及甲骨文中所反映的殷商貞人集團。《尚書·酒誥》:“惟助成王德顯,越尹人祇辟。”《蔡傳》引呂氏曰:“尹人者,百官諸侯之長也。”鄭樵《通誌·氏族略·以邑為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