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林諾夫斯基在《文化論》一書第十七章討論巫術問題時曾引用許培和莫斯的話說:巫術儀式中的要素之一是法師本身。“巫術的超自然性在這裏表現於法師的反常性格。殘廢,半癲,駝背,白癡,雙生,神經衰弱,同性戀愛,性欲反常等人物,常是因為他們性格的不健全而獲得法師的資格”。馬林諾夫斯基(Malinovsky):《文化論》,費孝通等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62—63頁。這一段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前文中已引用過的馬格麗特·米德在《薩摩亞人的成年》中講述的情形:各種有生理、心理缺陷者如何在儀式舞蹈中顯示出特殊才能。當我們把目光轉向中國北方少數民族中尚存的遠古薩滿教遺製時,就會發現十分相似的情形。薩滿的素質在於同祖靈、神明相通的“靈”。通“靈”者主要出自異常人格:“有的是自幼就精神異常,說異常的話語,吃常人不吃的東西,做異常的事;有的是突發性神經錯亂症,胡言亂語……”烏丙安:《神秘的薩滿世界》,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89年,第201頁。還有報告說:“從巫的承襲來看,一般說來,具有下述特征的人都有可能承襲薩滿或巫師的職務,即患過重病幸而痊愈的人,包括言行異常的精神病、癲癇病患者;身體或智力不健全、有生理缺陷或畸形體質的人;神經特別敏感而富於幻覺,並能言善道的人。”秋浦主編:《薩滿教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41頁。 根據這些優選條件,盲人自然符合“有生理缺陷”一條,並且還在“神經特別敏感而富於幻覺,且能言善道”方麵占有明顯優勢,看來作為樂人和詩人的瞽矇源出自作為薩滿、巫師的瞽矇,本是順理成章的事吧。
那麼,為什麼盲人或其他有缺陷者,尤其是精神異常者易於成為薩滿、巫師的合適人選呢?我想從“聖”與“俗”的不同心理世界方麵做一推測。神職領袖作為與聖界神明相交往的人間
代表,自然要在生理心理諸方麵與俗界俗人俗事有所差別,而不能是從外表到內心都與正常百姓無異處的凡夫俗子。而患過大病的人身心狀態有所改變,有生理缺陷者天生具備區別於正常人的外在特征,精神病患者在內心世界上完全超然於塵世之外,這些人作為薩滿、巫師的候選人也就理所當然了。英文有一個詞叫Charisma(亦作Charism),它兼有兩個相關的意義:
1.一種神賜的特別才能,如預言、治病等。
2.一種能引起大眾狂熱擁護而無法形容的領袖氣質。梁實秋主編:《遠東英漢大典》,台灣遠東圖書公司,1977年,第346頁。
這兩種意義之間的因果關係正可借以說明為何異常人格者能優先充任宗教領袖。人類學家道格拉斯·巴恩斯所著《神賜異能與宗教領袖——曆史的分析》一文中寫道:“具有神賜異能的領袖人物常常同超驗的或內在的神明界保持著親密的關係。這種同在日常的和常規的現實世界之外的存在或力量的相聯係的能力,使領袖能夠以直接的方式領悟宗教的象征體係。”巴恩斯(Douglas F。Barnes):《神賜異能與宗教領袖——曆史的分析》(Charisma and Religious Leadership:An Historical Analysis),見《法術、巫與宗教:超自然物的人類學研究》(Magic,Witchcraft,and Religion),雷曼(Arthur C。Lehmann)編,梅菲爾德出版公司,1985年,第95頁。他還說到宗教領袖的另一個可能條件是要與主流社會相隔絕(cut off from the mainstream of society),實際上處在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超越境界。無怪乎癲狂者和幻想偏執者能夠榮任薩滿,他們的狂與瘋其實正是一種不同於流俗的“醒”。這種在心理上與俗世完全劃清界限的人正是曆來的宗教——不論是自然宗教還是人為宗教,多神教還是一神教——職業所需要、所渴求的獻身者。後世的禁欲苦修也好,沐浴齋戒也好,隱遁山林也好,無非是原始宗教領袖與世隔絕術的繼承與發揚。所不同的是,薩滿、巫師們是由於自然的病理原因導致超越世俗的精神狀態,而後代修道者則以人為的“修”的功夫去培養和追求這種狀態。佛教所說的“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其實也都在於突出此種超然於世俗社會生活之上的虛幻樂境。
值得注意的一個技術細節是,修道者無論是用靜坐法、念經法、冥想法還是麵壁法,都要在修煉的過程中堅持關閉視覺聽覺等感官通道,用這種人為地切斷與俗世感覺聯係的手法來確保“反求諸心”的內省功夫的效力。於是有了道家所謂“塞其兌,閉其門”的塞閉戰略,“收視反聽”的內向型意誌與意念訓練方法,有了佛家所謂禪定、漸悟和頓悟說,等等。一言以蔽之,宗教修行的共同心理目標是取法薩滿、巫師那種擺脫了任何世俗牽掛煩累的“醒”的狀態。說它是通神狀態也好,入幻狀態也好,迷狂狀態也好,其實質還是一樣的。
追求“通神”狀態的內求功夫要以切斷與俗世的外界聯係為條件,這種外閉內通的心理過程可以表述為“盲於目而明於心”,以同明目而盲心的俗人庸眾相區別。於是乎,天生的視覺缺失者——盲人便不期而然地具備了“明心”即通神的生理心理條件。當代美國解構主義理論家保爾·德曼的著作標題《盲視與洞見》保爾·德曼(Paul De Man):《盲視與洞見》(Blindness and Insight),牛津大學出版社,1971年。非常精辟地體現了盲於目而明於心的辯證道理,而中國俗語中的“閉目養神”一說也在無意識中透露了視感官的閉鎖與通神狀態之間的條件因果關聯。現代的超心理學(Parapsy-chology)試圖用“內覺”(endocept)阿瑞提(S。Arieti):《創造的秘密》第4章,錢崗南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聯覺”或“超覺”(即超普通感覺之外的感覺,paranormal)這樣一些新範疇來界定和闡釋神秘的通神狀態,這充分表明人類理性要求認識和理解這些異己現象的當代嚐試已經同過去那種單純否認和指斥的偏激做法劃開了界限。不過事實上,對超心理現象的正麵認識並非現代人的首創,古人在這方麵已積累了相當的經驗,隻是未曾用概念語言和心理學理論加以表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