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說:“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老子》第二十章,諸子集成本。昭昭者,明也,昏昏、悶悶者,視覺關閉之效也。老子用這種眾人皆明我獨盲的比喻刻畫出超然出世脫俗的聖人心態,可謂開辟了超感覺心理認識的先河。莊子對這種比喻心領神會,繼而提出了“昭昭生於冥冥”③《莊子·知北遊》,諸子集成本。的看法,還說體道之人“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③。 冥指昏暗不明的狀態。冥通瞑,專指視覺關閉後的心理狀態。《說文·目部》雲:“瞑,翕目也。”冥又與“玄”義通,《莊子》除了標舉“玄聖”、“玄德”、“玄同”境界外,還將玄與冥連言,說出“始於玄冥,反乎大通”《莊子·秋水》。的至理名言,譯釋為白話,不正是“始於視覺上的不見,達到內心上的洞見”嗎?莊子又用“甘瞑”這個特造的新詞來比喻此種目盲心明的至聖境界。《莊子·列禦寇》雲:
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
疏雲:“無何有之鄉,道境也。至德之人,動而常寂,雖複兼濟道物,而神凝無始,故能和光混俗而恒寢道鄉也。”釋文:“甘冥,亦作瞑,又音眠。”《莊子集釋》雜篇,諸子集成本。《淮南子·俶真訓》雲:“聖人之所以駭天下者,真人未嚐過焉……至德之世,甘瞑於溷氵閑之域,而徒倚於汗漫之宇。”全用莊子語義,又《覽冥篇》雲“故通於太和者惛若純醉而甘臥以遊其中”,楊樹達謂甘臥即甘瞑楊樹達:《淮南子證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7頁。。玄冥、甘瞑與甘臥,若同道家的心齋、坐忘等概念聯係起來看,似可構擬出一種盲於視而明於心的認識論模式。參看廖炳惠:《洞見與不見——晚近文評對莊子的新讀法》,《解構批評論集》,台灣東大圖書公司,1985年,第53—140頁。套用西方哲學的語彙,可稱之為“洞見”。伽達默爾指出:
洞見(Einsicht)的意義遠多於對這一情況或那一情況的認識。洞見經常包含從某種欺騙和蒙蔽我們的東西的返回(zurückkommen)。就此而言,洞見總是包含某種自我認識的要素,並且表現了我們在真正意義上稱之為經驗的東西的某種必然方麵。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57—458頁。
如果把外視的終止(即盲目)看成是內視(即洞見)的條件,那麼宗教上的“開悟”也自然是多年瞑目修煉的合乎邏輯的結果。就此而言,宗教上的“悟”與哲學上的“洞見”都是從蒙蔽(即心盲)中獲得的精神解脫,可謂殊途而同歸。俄狄浦斯明眼之時並不能知曉自己殺父娶母的真相,可謂蒙蔽甚矣。他用自瞎的懲罰來結束外視,象征著達到洞見的條件終於成熟了。同樣道理,當繆斯讓諦摩多科雙目失明時,當雅典娜讓忒瑞西阿斯喪失視力時,其實是讓他們在不自知中獲致了洞見的條件。神話中所說的二神分別賜給他們詩思和預卜之能力,這其實並非二人失明後得到的補償,而是關閉視覺通道與俗世隔絕的必然結果——通神入幻。如果說希臘神話在表達這一深刻哲理時顯得過於隱晦難懂的話,那麼一則中國的瞽盲神話將使目盲心明的主題思想大白於天下。那便是關於上古著名盲樂師瞽曠如何致盲的故事。東晉王子年編《拾遺記》卷三雲:
師曠者,或出於晉靈之世,以主樂官。妙辯音律,撰兵書萬篇。時人莫知其原裔,出沒難詳也。
晉平公之時,以陰陽之學顯於當世。燻目為瞽人,以絕塞眾慮,專心於星算音律之中。考鍾呂以定四時,無毫厘之異。《春秋》不記師曠出何帝之時。曠知命欲終,乃述《寶符》百卷,至戰國紛爭,其書滅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