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關於視覺喪失的“盲”概念同關於閉目幻想的“瞑”概念、閉目入睡的“眠”和“夢”等概念,彼此之間都有語音上的通轉關係和語義上的交叉重合關係。對這些概念之間微妙關係的考察將把我們直接引向與詩的創作密切相關的藝術靈感問題,從根源上解釋中國的神思、妙悟之說與古希臘的迷狂說的由來。
王力先生的《同源字典》在“明母(m)”條下收錄了一係列有聲轉關係的字:
mu冒:mong蒙(冡)幪雺(幽東旁對轉)
miung夢瞢:mng懜(懵)(蒸部疊韻)
myeng冥:myeng暝(耕部同音)
mong蒙:mong濛朦曚(東部同音)
meang盲:mong矇(陽東旁轉)
m眊:mu瞀貿(宵幽旁轉)
王力認為,“這些字都和蒙冒的意思有關。天蒙冒則為霧,為夢,為冥;目蒙冒則為盲,為眊,為瞀,為矇。故諸字同源。”王力:《同源字典》,商務印書館,1987年,第245頁。如果略作補充的話,或許還可以說這些字的造字表象當初大都與視覺感受有關。換句話說,所有這些同源的字彙都起因於視覺被蒙蔽遮蓋之後的那種昏暗不明的感覺。
《說文》訓冒為“蒙而前”,就有遮蔽的意思。《詩·邶風·日月》“下土是冒”句毛傳:“冒,複也。”《漢書·翟方進傳》“善惡相冒”句注:“冒,複蔽也。”所謂“帽”指用來遮蔽頭的東西。被遮蔽的對象總是昏暗無光,所以被訓為冒的“蒙”字被用來指天氣或智力上的不明:蒙昧。又被用來指地底下的陰暗鬼域:蒙穀。參看葉舒憲:《中國神話哲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23頁。蒙穀可稱幽都、冥間或冥府,皆取義於視覺上的遮蔽感受。再用表示眼睛的“目”旁來組成新字,就有了意指閉眼的“瞑”和意指瞎眼的“矇”與“盲”。還有指眼昏花的“眊”。《說文》訓眊為目少精。《孟子·離婁上》:“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注: “眊者,蒙蒙目不明之貌。”另外兩個從目會意的“瞢”與“夢”也均指視覺上的蒙矓狀態。《說文》訓瞢為目不明,又訓夢為不明。二字音義相同。《小雅·正月》:“視天夢夢。”疏:“夢夢者,言王政昏亂之意也。”為夢字加上表示寢息的偏旁,又有了表示睡夢的“”字,後來兩個意思都用一個夢字來表示了。
《廣雅·釋言》:“,想也。”王念孫疏證:“,經傳通作夢。”《列子·周穆王篇》雲:“神遇為夢。”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五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03頁。
由“神遇為夢”的古老信仰到詩歌、音樂和占卜技藝的“神授”說和靈感論,其間貫穿著一條清晰可辨的發生線索。暫時性的視覺閉鎖體驗如有意識的“冥想”和無意識的“夢”都會產生“通神”的效果,可以想見,耽迷於此種神秘體驗的異常敏感之人就像使用麻醉藥成癮的嗜毒者一樣,出於“但願長醉不願醒”的動機,將暫時性的視覺關閉人為延長成永久性的視覺關閉,一部分非先天性的瞽盲樂師、歌手和占卜師就這樣從生理、心理條件上與凡俗世界的芸芸眾生們劃開了界限。瞽盲傳統在脫離了史前法術信仰和實踐進入文明社會之後,向純粹的藝人、說書人和算命先生的方向衍化,但其通神和迷狂的宗教效應卻依然不絕如縷地保持下來,為後世的文藝理論家們提出神思、妙悟、迷狂、靈感諸般學理提供了現實原型。
西方流行的迷狂說的理論奠基人向來公推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然而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蘇格拉底。從迷狂理論的原始出處《伊安篇》中可以看出,蘇格拉底是在嚐試解釋自詡為全希臘最出色的誦詩人伊安的傳詩經驗時提出這一理論的。伊安自己感到困惑的問題是,為什麼談到其他詩人時自己無動於衷,而一講到荷馬就會神思泉湧,口若懸河呢?蘇格拉底認為,傳誦詩歌的本領不是一種技藝,而是一種靠神力驅使的靈感。詩神就像一塊能發出強大吸力的磁石,先把靈感傳給詩人,磁力又從詩人的作品傳給其他人,形成一種磁力鏈的連鎖反應。在這條磁力鏈上,詩的作者與傳誦者同樣要依賴神靈附體所帶來的那種迷狂狀態,才能出神入化地創作和講唱詩歌。為了更有效地說明迷狂說的性質,蘇格拉底先後運用了不少比喻和類比,其中有兩個類比特別值得注意,因為它們暗示出了詩歌靈感的宗教心理根源。一個是詩的靈感狀態與巫師舞蹈和儀式狂歡狀態的類比:
科裏班特的巫師們在舞蹈時,心理都受一種迷狂支配;抒情詩人們在做詩時也是如此。他們一旦受到音樂和韻節力量的支配,就感到酒神的狂歡,由於這種靈感的影響,他們正如酒神的女信徒們受酒神憑附,可以從河水中汲取乳蜜,這是她們在神智清醒時所不能做的事。《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7頁。
按照這種說法,詩的靈感完全來自一種非理性的心理狀態,對於倡導唯物主義的理論家們來說,這種學說自然是一無可取的。一位美學史家寫道:這種反理性的文藝思想到了資本主義末期就與頹廢主義結合在一起。康德的美不帶概念的形式主義的學說對這種發展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此後尼采的酒神精神說,柏格森的直覺說和藝術的催眠狀態說,弗洛伊德的藝術起源於下意識說,克羅齊的直覺表現說以及薩特的存在主義,雖然出發點不同,推理的方式也不同,但是在反理性一點上,都和柏拉圖是一鼻孔出氣的。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59—60頁。其實,非理性並不等於反對理性,而在於說明藝術創作思維不同於其他理性作品的方式。假若從人類學的立場上去看,那麼真正與柏拉圖“一鼻孔出氣的”竟是全世界各地的遊吟歌手和民間藝人,除了赫赫有名的盲樂師荷馬之外,還可以舉出許許多多這方麵的例子。希臘著名詩人品達宣稱:詩神繆斯的作用就在於以語詞和音樂確立創作的全部過程,詩人隻不過是繆斯附體的媒介和代言人。佩特羅·普西(Pietro Pucci):《繆斯的語言》(The Language of Muses),見《20世紀思想與文學中的古典神話》,得克薩斯技術大學出版社,1980年,第163頁。與荷馬齊名的赫西俄德也表述過類似的歌詩通神觀點。佩特羅·普西:《赫西俄德與詩的語言》,第8—16頁;參看前引書第163頁。稍晚些時的阿爾克曼曾以自誇的口吻否認神授說,但他承認自己的靈感仍然由別人的歌聲所引發,這也符合蘇格拉底所說的連鎖式迷狂感應:
繆斯聲高亢,塞壬聲悠揚,
我不需要她們感召,
聽見你們這群少女的歌聲
就給了我足夠的靈感。阿爾克曼(Alcmam):《無題》,水建馥譯,《古希臘抒情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第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