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雎》首句的訓詁問題(1 / 3)

關關雎鳩,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這是人們熟知的《詩》三百篇中第一首《周南·關雎》的第一節。一部曆時兩千多年的中國詩史就是以這四句詩揭開序幕的。圍繞著對此詩的解說,形成了爭論不休的兩大詩論傳統,其千年後的餘響甚至可以在明代劇作家湯顯祖《牡丹亭》中引發出典型的戲劇衝突。不過,在本章中我主要關心的是《關雎》一詩頭兩個字的訓詁背後所潛存的有關詩歌發生學的問題,並由此而透視《詩經》語言的一種原發特征及其文化價值。

《詩經》以《關雎》一篇開頭也許隻是曆史偶然作用的結果。按照《詩小序》的看法,《關睢》之所以為首篇是由於風教方麵的典範作用:“後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現代學者已無人相信毛序之說,劉大白《白屋說詩》甚至斥之為“一派白日見鬼的夢話”。清儒嚴虞惇《讀詩質疑》卷一有一段議論可以作為對毛序“夢話”的解說與發明,茲引錄如下:“《漢書·匡衡》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論詩以《關睢》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後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而理萬物之宜。故《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後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以綱紀之首,王教之端,自上世已來,三代廢興未有不由此者也。”見《四庫全書》經部八十一。不過這首詩確實在許多重要方麵足以充當三百零五篇的典型代表:無論是它那可做二重解釋的主題、四字句章法、比興的運用,還是重言、疊韻的修辭格式、一唱三歎的歌詠韻律,等等。就在《關雎》所以得名的首句“關關雎鳩”四字中,亦不難找到關乎詩之本質的語言特征。

“關關”,毛傳解為“和聲也”,魯詩說也認為是“音聲和也”,鄭箋同此。這種解說實際上已給一個簡單摹聲詞附加上了莫須有的“和”的價值,其目的在於為道德化說教張本。毛傳接著說:

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水中可居者曰洲。後妃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關雎之有別焉,然後可以風化天下。夫婦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

毛先生就這樣馳騁其自我中心的思維,居然從水鳥的關關鳴叫聲中引發出一套“朝廷正則王化成”的治國大道理來,一首民間情歌的起興也就被抬舉成道德寓言的引子了。與這種倫理政治定向的思維模式相對應,單純的擬聲詞“關關”也被解釋出各種複雜的寓意。朱熹《詩集傳》:“關關,雌雄相應之和聲也。”不知這種“雌雄相應”的意思是怎樣從“關關”的擬聲疊字中挖掘出來的。朱氏接著說:“雎鳩,水鳥,……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並遊而不相狎,故毛傳以為摯而有別,《列女傳》以為人未嚐見其乘居而匹處者,蓋其性然也。”朱熹:《詩集傳》卷一。古代注釋家們就是如此彼此推波助瀾,鍾事增華,把一隻求偶而鳴的水鳥看成是貞節烈女的榜樣了。清儒王先謙又搜羅各種訓詁旁證,對“關關”一詞作了無以複加的闡發:“《史記·佞幸傳索引》:‘關,通也。’《尚書大傳》‘雖禽獸之聲,猶悉關於律’,注:‘關,猶入也。’案,‘入’亦‘通’也。《太玄·玄測都序》注:‘關,交也。’‘交’訓‘通’,亦訓‘交’。鳥之情意通,則鳴聲往複相交,故曰‘關’。重言之曰‘關關’,謂鳥聲之兩相和悅也。《玉篇》:‘關關,和鳴也,或為口官。’《廣韻》:‘口官,二鳥和鳴。’《說文》無‘口官’字,此後起之義。……《文選》張衡《東京賦》:‘雎鳩麗黃,關關嚶嚶。’《歸田賦》:‘王雎鼓翼,鶬鶊哀鳴。交頸頡頏,關關嚶嚶。’‘交頸’‘關關’承王雎言,‘頡頏’‘嚶嚶’承鶬鶊言。和鳴在無人之區,有別於眾見之地也。”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卷一,中華書局,1987年,第8—9頁。這一大段解說可謂用功勤矣。不過由於未能跳出毛傳設下的道德老套,說來說去還是在為舊說補充證據,力圖在摹聲詞背後找出深隱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