瞽矇是先天的或後天的喪失視力的人,寺人是後天喪失生殖力的男人,除了二者皆可歸類為傷殘人即生理缺陷者外,似乎沒有更多的同一性可言。然而現代精神分析學把失明釋為一種象征性的閹割,這就等於從象征意義上揭示出盲人與閹人的同一性關係。這層關係對於考察中國詩歌發生問題具有重要啟迪,那就是在本來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尹寺作詩製與瞽盲傳詩製之間架起了相互溝通的橋梁。歸根結底,瞽盲與寺人的此種認同關係仍源出於殘疾人充任薩滿巫師的承襲製度。
當代學者已經注意到,充當薩滿候選人者除了生理心理方麵的異常和缺陷外,還可以是性別上的異常者,如前引馬林諾夫斯基所言“同性戀、性欲反常等人物”。寺人作為抹殺了兩性差別的中性人,當然也是適合的人選。另外,巫師常由女性來充當,這也是較為原始的普遍情況。馬林諾夫斯基提到:“巫術亦常是婦女的特權,尤其是那些特殊狀態中的婦女,如醜婆,處女,孕婦等,所舉行的巫術效力更大。”馬林諾夫斯基:《文化論》,費孝通等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63頁。考德威爾在分析希臘盲預言師的神話時對巫師為女性的現象做了另外的解釋。他認為,關於忒瑞西阿斯致盲的三種傳說都象征性地體現著某種性禁忌的內容。一種說法把他的失明看做是泄露了神的秘密後招致的懲戒,這個秘密在精神分析學家的眼中正是有關雙親的性活動秘密,也是每一個兒童成長中都懷有的好奇心的主要對象。從成人角度說,這些有關性的知識不能讓孩子知道,所以是“被禁忌的知識”(forbidden knowledge)考德威爾:《希臘神話中的占卜術心理學》,《20世紀思想與文學中的古典神話》,第47頁。。兒童不僅要衝破這一禁忌,而且出於本能的俄狄浦斯欲望,還要試圖從旁觀者變為加入者,介入到雙親之間的性關係中去。希臘地獄中受罰的四個著名罪犯都是因為有類似的破禁越軌行為才遭到懲戒的:泰忒斯 (Tityus)和伊克西翁(Ixion)試圖染指宙斯的情妃列托(Leto)和妻子赫拉;坦塔羅斯(Tantalus)和西緒弗斯則分別偷看宙斯做愛和泄露了宙斯與女兒的私情。根據阿波羅多洛《韻文編年史》中的另一段插話,忒瑞西阿斯所泄的密乃是他的妻子與宙斯的性關係。
第二種說法是他偷看了母親裸體洗浴的場景,這一情節所象征表達的亂倫行為已如前述。第三種說法中包含著兩個表麵上各自獨立、實質上彼此相關的事件:一個是忒瑞西阿斯收養兩條蛇之事,精神分析將此二蛇釋為雙親的動物化身,事件本身仍是嬰兒亂倫幻相的象征。接下來有一個情節是他變成了女人,這同前兩種說法中他變成瞎子一樣,都表達違禁後的懲罰。而且既然盲目本為閹割的象征,先知性別由男變女無疑也是閹割的象征。另一個事件是先知在宙斯與赫拉的爭執中偏向前者,因而遭後者懲罰變盲。考德威爾認為此事與先知的變性情節密切相關,因為由男變女乃是獲致某些性方麵知識的必要前提。宙斯與赫拉的爭執其實也是關於性的:究竟哪種性別的人在性活動中獲得更大的快感,男人還是女人?忒瑞西阿斯評判的結果是女人快感更大。他若不是曾預先變為女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這種權衡比較的經驗,也就無法回答這一兼及兩性體驗的難題。盡管赫拉對此答案極為不滿,對先知進行了殘酷報複——象征性閹割即奪去雙眼,但在此之前,先知已經經曆了一次象征性閹割而變了性,否則也就不會有這一評判了。這一事件似乎在於說明,改變性別乃是獲得某種新知的必要條件。薩滿、巫師之所以常由女性擔任,謎底也在這裏。以占卜、預言為能事的先知本來就以薩滿為其前身,古希臘神話中先知的變性與西伯利亞原始薩滿教製度之間的相似性很能說明一種普遍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