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振民著眼於興與比的異同,對顧頡剛的說法做了進一步引申,確認興為“篇首之比”,並區分出“無意之興”作為“有意之興”的源頭。黃振民:《詩經研究》,台灣正中書局,1982年,第186頁。錢鍾書更結合古今兒歌中的實例,認定古人李仲蒙“觸物起情謂之興”的說法最切近歌詩之理。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79年,第62—65頁。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以《關雎》篇為例,認為“像這樣先舉比喻然後敘說真意之法,叫做興”青木正兒:《中國文學概說》,隋樹森譯,重慶出版社,1982年,第64頁。。這同黃振民視“興”為“篇首之比”的觀點大致相同。鬆本雅明則用“氣氛象征”來解說“興”,他在《關於詩經諸篇形成的研究》二、三章“興的研究”中寫道:“興本來不外乎是在主文之前的氣氛象征。它是由即興、韻律、聯想等引出主文的,不是繁雜的道理,而是直觀性的、即興性的、並且不外乎樸素自然的表現法。”鬆本雅明:《關於詩經諸篇形成的研究》,東洋文庫,昭和三十三年,第944頁。鬆本氏的這一見解已觸及與“興”之起源有密切關係的氣氛問題,但未能再深入一步探本求根,而是停留在詩歌“表現法”的層麵上了。
李澤厚先生也接受了民歌研究者所提出的無意義起興觀,並試圖從情感客觀化方麵加以論證:
……文藝創作為什麼要比興?……在我看來,這裏正好是上述使情感客觀化、對象化的問題。“山歌好唱口難開”、“山歌好唱起頭難”,為什麼“起頭難”、“口難開”呢?主觀發泄感情並不難,難就難在使它具有能感染別人的客觀有效性。……所以,要表達情感反而要把情感停頓一下,醞釀一下,來尋找客觀形象把它傳達出來。這就是“托物興詞”,也就是“比興”。無論是《詩經》或近代民歌中,開頭幾句經常可以是毫不相幹的形象描繪,道理就在這裏。李澤厚:《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第566頁。
李澤厚在倡導審美心理的曆史積澱說方麵是有所開拓和建樹的,不過他對“比興”的上述解釋未免有些簡單化。所謂“情感停頓”說似乎並未觸及作為思維模式的比興之本質,即使對作為詩歌修辭技巧的比興來說,這樣的解釋也還是不夠充分的。
按照李氏“曆史積澱”說研究興的起源,並且寫出了十餘萬言專題著作的是趙沛霖先生。他的《興的源起——曆史積澱與詩歌藝術》一書或許是古往今來討論此一問題的篇幅最多的著述之一,被收入李氏所主編的“美學叢書”之中。該著在美學方麵似無多少新建樹,但對過去研究比興問題的狹隘眼界有相當的衝擊力。作者繼承了聞一多等人從原始宗教和圖騰崇拜出發解釋興象起源的研究成果,在更大的規模上對鳥類興象、魚類興象、樹木興象和虛擬動物興象做了歸納考察,提出興是“宗教觀念內容向藝術形式的積澱”之說,趙沛霖:《興的源起——曆史積澱與詩歌藝術》,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在本課題研究史上有一定貢獻。隻是由於囿於積澱說,思路和眼界未能進一步拓展開來。
對現代學者從兒歌、山歌和民謠等民間歌詩的研究出發,重新解說古典詩作中“興”的問題的嚐試,迄今尚未有全麵而中肯的評價。不過,這種從活的詩歌的現存狀況入手反推古代先民的已死的詩歌法則的做法本身,倒有些類似人類學中的功能主義一派,如馬林諾夫斯基倡導的研究原始民族現存的口傳神話,從而確認古典文獻中的神話所無法告訴我們的神話的社會功能。就民歌起興問題而言,由此得出的規律性認識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適用於《詩經》中的“興”法,也許還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周英雄先生便認為,“民國以來,雖然民歌的蒐集與整理、研究都可以說鼎盛一時,而興的詩法也屢被論及,然一般都認為興是就近取物,提供韻腳,以供下行繼起之用。這種論點近乎機械論,無法囊括興法錯綜複雜的語法與語義結構。”②周英雄:《賦比興的語言結構》,見《結構主義與中國文學》,台灣東大圖書公司,1983年,第122、146頁。這一見解在同一篇文章中還有進一步的說明,即關於興“無所取義”的問題。顧頡剛曾舉出一首民歌論證興的功用僅限於起韻:
陽山頭上竹葉青,
新做媳婦像觀音。
這兩句的“青”與“音”協韻,除了這一音聲上的聯係,興句與應句之間毫無意義上的關聯。興在此起到了一種緩衝作用,免得一張口就觸及人際間的問題,顯得突兀。針對這種論點,周先生爭辯說,“興無所取義,隻限於某一程度。事實上,凡是好的詩歌,韻腳或多或少都蘊涵有語義的價值。就以‘青’‘音’相押而論,我們大可把‘竹葉青’與‘像觀音’視為對等的單位:觀音身居紫竹林,與陽山的竹林似乎是不謀而合;可是相反的,觀音身心閑適,普渡世人,與新媳婦初至夫家那種臨淵履薄的心情,恰成一強烈的對比”②。對於這種協韻之興的創作過程,周先生也做了一種推測:歌者因見陽山而起興,順口謅出人間的悲歡離合。論者身為局外人,不知其中的關聯,因此誤以為興無所取義。但對當地居民來說,興句與應句的關係雖然不是絕對的因果關係,但在他們尚未發聲成歌之前渾然不分的心態中,興應兩句是緊貼的,是不可分割的。從修辭的觀點來看,凡是以因代果,以果代因,以地易人,以大喻小,以小見大等等的換喻行為,前後兩項都是相互銜接的,也是相互取代的。周氏在另一篇英文專論中將這種前後聯係稱為“神話的和文化的聯係”(mythicalcultural connections),並認為具有相同文化背景的讀者很容易從單純的語言上的聯係移向這種神話與文化的層麵。Ying-hsiung Chou(周英雄):The Linguistic and Mythical Structure of Hsing As a Combinational Model,in Chinese-Western Comparative Literature:Theory and Strategy,P。65.日本學者白川靜也是從這一層麵上求得突破,根據《禮記》中“降興上下之神”,把“興”解為以酒灌祭地靈的宗教禮儀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