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稷”或“畟”字具有意義上的聯係的一個重要字是“俊”或“朘”。前者是至高男性主神帝俊(見《山海經》等)的本名,後者則專指男性生殖器。由此不難悟出“夋”這個造字結構素所蘊涵的男性(陽性)生殖力的意義。
《老子》第五十五章雲:嬰兒“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
馬王堆帛書《老子》作“未知牝牡之會而朘怒”。這裏的“朘作”或“朘怒”均指陽具勃起。房中著作《玄女經》中說“玉莖不怒”即是旁證。
《正字通》:“男子‘勢’曰‘陰’。”《唐韻》說或朘都是“赤子陰”。聞一多先生指出,“朘”與“脽”相通,原字隻寫作“隹”,就是短尾之鳥的總稱。“俗正呼男陰為鳥也。《老子》以為赤子陰,則猶俗謂小兒陰曰雞兒,曰麻雀” 聞一多:《古典新義》,《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600頁。。民俗方麵的旁證可以為“脽”、“朘”相通提供極為古老的背景。按照傳統的食補養生理論,食用鳥類可以達到壯陽強精的效果。早在馬王堆出土帛書《十問》中就有一篇題為《大成之起死食鳥精之道》,假托黃帝時養生大師名叫大成的,講述一番以“食鳥精”治療陽痿(起死)的訣竅,其信念之基礎乃是以類相感的法術原理:“如果要多次與女子交合,就接著再增加飛鳥為食,如春天的雀卵等。還提倡食用那打鳴的公雞,公雞有精子(睾丸),果真能服食這些,性功能就會恢複它的生機”馬王堆帛書《十問》,宋書功語譯,見《古代中國房室養生集要》,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1991年,第20頁。。讀到這些兩千年前的壯陽秘方,自然會使人想到古印度性學聖典《愛經》(Kama Sutra)第七卷中所開列的催欲偏方,其中照例有“麻雀卵”和“鳶”等鳥類生命。瓦茨雅雅那(Vatsyayana):《愛經》,英譯本,伯克利叢書,1966年,第214頁。而古希臘象征性欲的阿弗洛狄忒女神自己也有個形影不離的象征物——鳥或鴿子。所有這些現象似乎已經足以表明,鳥與夋作為陽性生命力的象征物,起源極古,又具有相當普遍的意義。可以確定的是,中國上古宗教中的男性至上天神帝俊,其實就是這種以鳥(夋)為象征的陽性生殖力的人格化表現,這從“俊”字從“亻”從“夋”的字形上已可一目了然。
《山海經·大荒西經》雲:“帝俊生後稷。”古神話之所以把後稷說成是帝俊的兒子,其實正是由於體現於農作物方麵(禾)的陽性生殖力本屬於宇宙間陽性生殖力的本源和總代表——作為太陽神或天神的上帝。參看葉舒憲《英雄與太陽》,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年,第212頁。關於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問題,前文涉及“配天”之祭規時已有所論。這裏讓我們先回到“畟”字本身,看看這個古義早已失傳的字上下兩部分之間的關聯。
既然這個字的下半部分“夋”作為陽物的隱喻意義已經明了,那麼它與上半部分“田”所代表的大頭有什麼聯係呢?
原來大頭與陽物之間的關係是換喻的關係。換句話說,是互為象征的關係。這種頭與陽具之間的換喻關係甚至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的信仰,而其流傳之廣,早已滲透到文化的無意識底層了。參看巴爾(W。La Barre):《腦髓:一種關於性的石器時代的迷信》(Muelos:A Stone Age Superstition About Sexuality),哥侖比亞大學出版社,1984年。舉例而言,在民間故事的流傳過程中,同一個故事情節會產生出一些不同的異文,而這種生成變異所遵循的邏輯規則往往就是無意識的象征類比。美國民俗學家阿蘭·丹迪斯指出,民間故事中的頭顱與陽具、砍頭與閹割便是互為象征的關係。在關於牧兔人的故事的不同異文中,國王懲罰主人公有兩種方式:砍下頭或削掉陽具。“情節的進展在任何異文中都是完全同步的,這就說明砍下英雄的頭被認為和削掉他的陽具是並無二致的”阿蘭·丹迪斯(Alan Dundes):《相關主題的象征類同:分析民間故事的一種方法》,中譯文載《民間文藝季刊》1989年第2期。。民間故事中這種頭與陽具的象征性認同關係在中國的文人創作中亦不乏其例。如李漁小說《十二樓》中的《萃雅樓》一篇第三回“權貴失便宜棄頭顱而換卵,閹人圖報複遺尿溺以酬涎”,僅從標題上已可看出此中消息了。所謂頭顱換卵,指的是男主人公被權貴嚴世蕃施以宮刑,後砍下嚴頭作為報複一事。所謂“尿溺酬涎”,說的是主人公用仇人之頭骨製成溺器,以報當初被雞奸之仇。這又與阿蘭·丹迪斯所說的吐痰與射精之間的象征類同大致對應。李漁在篇末為主人公擬詩一首,有意點明了無意識的象征對應關係:
汝割我卵,我去汝頭;
以上易下,死有餘羞。
汝戲我臀,我溺汝口;
以淨易穢,死多遺臭。
奉勸世間人,莫施刻毒心;
刻毒後來終有報,八兩機謀換一斤。 李漁:《十二樓》,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124頁。
以上舉例雖然在時代上看略嫌晚近,但這一象征類比的根源卻是由來已久的。簡言之,那就是頭腦為精髓的儲備之源的原始信仰。古人認為構成人類生命的本質要素是“精”,“精”的產生與陽具即朘的作用有關,所以馬王堆出土竹簡古書《十問》又稱之為“朘精”。
王子巧父問於彭祖曰:“人氣何是為精虖(乎)?”彭祖(答)曰:“人氣莫如竣(脧)精。竣(朘)氣宛閉,百脈生疾;竣(朘)氣不成,不能繁生,故壽盡在竣(朘)。……實下閉精,氣不(漏)泄。心製死生,孰為不敗?慎守勿失,長生纍世。纍世安樂長壽,長壽生於蓄積。坡(彼)生之多,尚(上)察於天,下播於地,能者必神,故能刑(形)解。周一謀主編:《馬王堆古醫書考注》,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90年,第381—382頁。
這一段以積蓄朘精為手段的養生秘法實已開啟了後世房中理論之先河。其中特別強調了陽具產生氣與精的道理,並認為“閉精少泄”將導致長壽和通神的效果。隻是尚未明確由“朘”所生之精氣究竟在何處“蓄積”。這一點正是房中“還精補腦”說給予明確答案的:精氣沿體內脊柱上行,直至頭頂。於是,人的腦袋就被確信是儲藏生命和生殖能量的寶庫了。這也正是陽具與頭顱象征認同的信仰基礎。傳統中醫理論還認為腎是生精藏精的器官,但腎與腦也是相通相關的。“腎藏精,生髓,腦為髓海,腎與腦相通,共主人體生理活動,也包括精的生理活動”。見王琦主編:《中醫男科學》,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年,第10頁。《靈樞·經脈篇》說:“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腦髓生,骨為幹,脈為營,筋為剛,肉為牆,皮膚堅而毛發長。”關於毛發生長與植物生長之間的類比關係,關於頭發與陰毛之間的象征對應關係,參看霍爾佩克(C。R。Hallpike)《原始思維的基礎》(The Foudations of Primitive Thought)第4章第3節,牛津大學出版社,1979年。說明了精與腦的因果關係及其對生命起源和發育的關鍵作用。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流行至今的所謂“還精補腦”觀念便由此而生發出來了。
《玉房指要》說:“還精補腦之道,交接,精大動欲出者,急以左手中央二指卻抑陰囊後大孔前,性事抑之,長吐氣,並喙齒數十過,勿閉氣也,便施其精,精亦不得出,但從玉莖複回,上入於腦也。”唐代名醫孫思邈《千金要方·房中補益》也講到了類似的原理,把“意在補腦以遣疾”看做是“房中之微旨”也。
了解到精、髓、腦三者在中國文化中的認同關係,可以說是理解中國性文化的一個重要前提。借助於人類學方麵提供的視野和材料,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極為古老而又普遍的迷信觀念。漢學家高羅佩曾指出,中國的“還精”說與印度密教,特別是瑜伽術中的貢荼利尼極為相似。高羅佩(R。V。Van Gulik):《中國古代房內考》,荷蘭萊頓,1974年英文版,第200頁。但他卻將這種相似歸結為中國房術對印度佛教影響的產物。高羅佩:《印度和中國的房中秘術》,收入《中國古代房內考》,附錄一。在我看來,這其實是同一種原始迷信觀念在不同文化中遺存的結果,未必是文化傳播或交流的產物。理由在於,古印度人從一開始就持有關於頭腦是精液儲存處的類似信念,而這卻是高羅佩未能詳察的一個重要線索。印度神話研究方麵的專家奧弗拉赫蒂寫道:
頭顱和陽具的等同並不僅僅是弗洛伊德的觀察(雖然這些觀察是富有啟示性的)的結果,而且也來自印度的文獻。這些文獻中說精液被提升和儲存在頭部。不僅如此,我們還將看到,屍體配偶的神話也提供了實例,表明了關於性的複活的觀念。按照這一觀念,閹割和斬首同樣意味著神話中的性活動的終結。奧弗拉赫蒂(W。D。O’Flaherty):《印度神婚中力的均衡及變化》,載《女人、雙性同體及其他神話動物》,芝加哥大學出版社,1980年,第84頁。
由於大量的精氣不斷在頭骨中積聚,所以人的壽命也隨著生命力的增多而延長,乃至達到房中著述所說的“長生纍世”和“能者通神”的境界。這可真是一種一相情願的長壽理想,奇怪的是古人對此竟堅信不移。《太平禦覽》卷三六三引《春秋元命苞》說:“頭者神所居,上員象天氣之府也。”看來積精通神的關鍵部位還是頭,頭頂的圓形也被看成對天的模仿,以便使人的生命力同宇宙的生命力——天氣貫通一體。於是,中國古人構擬出了種種有關頭與腦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