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頌儀原始:獵頭與祭首(2 / 3)

出土人麵半浮雕陶片 對這種既野蠻又愚昧的獵頭祭穀禮俗,今人確難解其奧。隻有從人頭與穀種之間陽性生殖力的神話聯係出發,才能對此做出溯源求本的合理闡釋吧。西盟佤族人對他們過去流行的獵頭祭俗的解說是,因為某年穀種不出,所以割人頭獻給神靈木依吉,請他保佑豐收雲南民族調查組:《雲南西盟大馬散佤族社會調查報告》,1956年,第133頁。。在這種略嫌轉了彎的解說中,還分明保留著人頭與穀種繁育之間的生命感應關係。說穿了,穀種能長出與否,除了地母特有的孕育力之外,主要取決於地母配偶——穀神的陽性生殖力的強弱。穀種不出或生長不旺,顯然會被歸因於穀種生殖力過弱,不足以使地母正常受孕。在這種情況下借用儲備陽性生殖力最豐富的人頭來充當穀神之頭,毫無疑問旨在促進和加強穀種的生殖力,這乃是作物豐收的基本保證。

出土史前陶塑人頭與鳥頭外域某些原始民族中與獵頭祭俗相應的口傳神話,可以為上述推測性闡釋提供確鑿的旁證。正像人類學大師馬林諾夫斯基所論述的,現存原始民族的口傳神話正是為既定的宗教製度和社會習俗提供解釋和證明的活標本。下麵就是南太平洋群島中婆羅洲的薩剌瓦克人追溯他們獵頭祭俗起源的一個神話:

古時候人們並不知道割頭祭的存在。一隻青蛙對人們說,你們真是愚蠢呀!你們征戰殺伐,隻知道用戰敗者的頭發做裝飾,卻不知道人頭的神效。如果你們砍下對方的頭帶回去,不僅能確保豐收,還會免去疾病和各種痛苦呢。看來你們是不會割頭吧,讓我來教你們。青蛙說罷便捉起一隻小青蛙,把它的頭割掉了。人們對這件事並不注意,隻有一位長者反複思慮青蛙的話和示範。夜間他得一夢,夢見田野中的穀物長出了沉甸甸的穀穗,他把夢講給人們聽,勸人們作戰勝利後,割些人頭帶回去。後來這些人果然戰勝了敵人,那位長者割下三個人頭放在他的籃子裏,回家途中便出現了奇跡:他們行走的速度大大加快了;他們走過的田地裏穀物眼看著長高,並且突然間長出穀穗。回村後受到熱烈歡迎,連病弱者都立刻強健起來。人們把人頭懸掛起來,在下燃起火焰,使頭溫暖。從此心中快樂,終於悟出青蛙話中的神聖教益。海頓(A。C。Haddon):《南洋獵頭民族考察記》,呂一舟譯,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356—359頁。

這個獵頭起源的神話非常逼真地再現了原始信仰中人頭與穀頭(穗)之間的生命力交感作用,在很大程度上保留著人頭崇拜的本來意義,對於破解中外古今各種獵頭習俗和頭骨崇拜提供了有益的啟示。人類學家看到,在現今仍然流行獵頭習俗的部落社會中,人們對人頭的看法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人頭作為陽性生殖力之源的原初意義被另外一些較籠統含混的價值所遮蔽或代替。例如在上引神話的故鄉婆羅洲,土著人“獵取人頭的主要動機之一是在取悅女人,這是少有疑義的”。獲取人頭成了獲得身價和聲望的前提:“婦女們對於曾經取得人頭的男子漢所感覺到的得意,不限於這些婆羅洲人;從前在托列斯海峽的西方部落當中,一個已經取得頭蓋的青年男子,將立刻會從一個合格的年輕婦女接受到一種結婚的提議。”《南洋獵頭民族考察記》,第351—352頁。又如在新幾內亞,割頭的動機或是作為戰利品,或用於成年禮,或作為純粹的裝飾品,不一而足。相應的割頭能手們甚至發展出一種類似於狩獵和屠宰的職業技巧,足以使稷畯形天夏耕之屍們不寒而栗。“喜好割人頭之道者往往隨身帶著用於這一行徑的專用器具。為了可靠的把人抓住,他們設計了一種抓鉤,那是一根有尖釘頭的長杆,一端帶有一個套環。犧牲者逃跑時,追趕者就用套環套住他,猛地一拉,把他向後拉到長杆的尖釘上,尖釘便幹淨利索地從他的頸椎間刺了進去。為了把這個戰利品帶回去,他們還有用一種藤條做的另一個拎環,把藤條從這個戰利品人頭的嘴巴穿進去,從氣管穿出來,然後就背在肩上。一回到村子裏,通常就要把這人頭擺出來展示,或許還套上用植物纖維做的假發,安上一對用白色種子做的假眼睛,或者由於搬移和幹燥,這個人頭臉部的皮膚起了皺,就要在頭骨裏換上幹樹皮纖維當填料,好使五官顯得飽滿些”〔美〕塞弗林(T。Severin):《消亡中的原始人》,周水濤譯,東方出版社,1989年,第261頁。。類似的人頭製作加工現象在我國亦有所反映。雲南石寨山出土的一把人頭紋斧,描畫著一個向上瞋目張口的人頭,支立於一座架之上。那頭顯然經過裝飾,有兩條長長的假發辮子垂落下來。雲南省博物館:《雲南晉寧石寨山古遺址和墓葬》,《考古學報》1956年第1期。結合雲南佤族保留人頭骨所用的人頭樁,台灣高山族阿美人的用人頭於收獲祭等現象,似乎可以勾勒出一個自南中國經東南亞關於菲律賓群島的獵頭習俗,參看《金枝》第47章第3節。至南洋群島間的祭頭文化帶。從南洋乃至澳洲土著部分來源於史前亞洲蒙古人種這一事實出發,有理由將獵頭古俗的主要發源地落實到中國內陸。做出這種推論的依據是,連雲港將軍崖岩畫中的斷頭禾人和雲南佤族的獵頭祭穀雖然都明顯地表現了人頭與穀物播種之間的聯係,但這兩處畢竟隻是華夏農耕文化的周邊地區,那裏的農耕禮俗及神話信仰必然與農耕起源的中原地區有著潛在的淵源傳播關係。雖然伴隨著文明的生長,原始的獵頭祭俗在中原地區逐漸絕跡並湮沒不聞,隻能殘存在較為偏遠隔絕的少數民族地區乃至原始民族之中,但考古與民俗、神話與文字等方麵都有材料表明,祭頭禮俗同中原農耕文化有著不解之緣。除了前文對“稷”、“畯”等漢字隱義的發掘和形天、夏耕之屍神話的重新闡釋之外,在此還應求助於更具說服力的考古學與民俗學證據。

徐旭生先生在考察周代農神後稷教民稼穡的傳說時,報告過一則寶貴的民俗資料:“直到現在,陝西渭水附近地方還供事一種農神,一間小屋裏麵,塑一個高約四五尺的大腦袋,僅有頭,無身軀,俗稱它為‘大頭爺’,也叫做‘後稷頭’,想是一種古代的流傳。”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增訂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44頁。這一材料之所以寶貴,因為它以活化石的形式證明了黃河中遊的黃土高原地區也曾流行過祭穀神大頭的禮俗,這種人工製造的“後稷頭”想必是對真人頭的一種置換了的、較為文明的形式吧。如果再參照一下曾盛行獵頭祭的雲南佤族某些部落的“大頭人”播種習俗,問題就會顯得更加明白了。宋恩常先生報告說:

除了以部落為中心的獵頭祭穀外,在農業生產方麵,還有一些對佤族說來是不可缺少的祭祀活動。特別是在已廢除獵頭血祭的佤族地區,一般的農業祭祀尤為重要。例如滄源地區佤族為了獲得豐收,很重視播種的宗教儀式。滄源縣拉猛佤族每年播種,要按村社頭人的大小順序進行,先由“吉隆”(大頭人)播種。播種所需的種子是在過年時,將一筒公穀放在寨心,舉行過祭祀,然後拿到吉隆家分。宋恩常:《佤族原始宗教窺探》,《中國少數民族宗教初探》,雲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86頁。括號為原作者所加。

這些被稱作“吉隆”的大頭人其實在扮演穀神的角色,雖然他們不再被割掉頭顱,但由這些大頭人主持的播種儀式和分種儀式,其目的不外是讓大頭中蘊藏的穀靈——陽性生殖力對穀種發生感應作用。在這裏,陝西渭水流域農村中所祭的人造“後稷頭”的實質及交感法術作用,都可以在比較中得到揭示。不僅如此,佤族的大頭人播種儀式是在廢除了獵頭古俗之後的替代形式,由此還可推知,華夏農耕文化的發源地——黃土高原區現存的祭“後稷頭”禮俗背後,似乎也曾存在以真人頭充當穀靈載體的血祭之風。曆史的塵埃早已將這種血腥的農耕祭典完全埋沒了,但是當年那些被斬的人頭骨化石卻並未完全消逝,它們對考古學家默默無言地講述著那早已被文明忘卻的殘酷故事。20世紀60年代在江蘇銅山縣丘灣遺址發現了商代祭社故地,同時清理出的還有人骨20具,人頭2個和狗架12具。頭骨的麵向和人架、狗架的分布都以“石社”為中心,顯然是社祭中被作為人牲的享神祭品。參看王宇信:《建國以來甲骨文研究》第四章第二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麵對這些為社神即地母去死的穀神替身們的白骨,使我們又想起了蘇美爾神話中印南娜把她的配偶杜穆茲送下地獄的情形,以及那以骷髏預示再生之門的考特麗科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