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由“頌”而“道”——中國宗教與哲學的同源分化(1 / 3)

對“頌”這一農耕禮儀的溯源性研究使我們不期然地找到了農耕文化中最高哲學範疇“道”的原始造字表象。“頌”與“道”這兩個概念的語源和字源指向可以說是相互重合的,前者作為祭首禮儀的名稱而產生,在後來則成為周朝官方祝頌祭儀的樂舞專名;後者則是對祭首活動所體現的農業生命觀的象征性概括和哲學抽象。

筆者在研究老子哲學的神話基礎時曾依據宗教史家所歸納出的世界性的“永恒回歸”神話主題去透析道家“反者道之動”命題的由來,把“道”的運動規則概括為周期性循環往複。參看葉舒憲:《老子哲學的人類學解讀》,《陝西師大學報》1993年第2期。在《中國神話哲學》一書中也曾討論“道”的原型問題,提出儒道兩家不同的道概念源於兩種表象:

其一是現實取向的來源,“道”的本義指日常經驗中的道路,這是儒家思想中“道”的來源;其二是神話取向的來源,“道”指的是由太陽和水的運動所體現出的一般法則或原理——循環往複,這是道家哲學中“道”範疇的由來。葉舒憲:《中國神話哲學》,第141頁。

現在,在考察了穀靈信仰及相關的祭頭禮俗之後,可以進一步補充說,無論是儒家以道路為原型的“道”,還是道家取法自然變化法則的“道”,都可以在祭頭所蘊涵的宗教觀念中找到直接的原型表象:體現生命力運動和永存的人頭或骷髏乃是“道”這個漢字的造字本義。

迄今發現的殷墟甲骨文中尚未找到“道”字,但金文中這個字已經不止一次地出現。在《貉子卣》上寫作,在《鼎》上作,《散盤》上作。

劉心源說,道字皆從行從止,合行辵二字為偏旁。劉心源:《奇觚》卷八二,轉引自《金文詁林》卷二。這正是現今道字從辶的原始形態。行止代表著運動和靜止的統一,用行和止做偏旁來表示循環運動的周期性和反複性,確實是一種具體中的抽象。金文和古文中的道字中央部分為“首”,也就是以人眼為象征的人頭形象。人頭與行止組合在一字之中,造字者是頗費了一番苦心的。可惜自許慎以降,這個字的造字本義已經無人可解了。《說文》

,所行道也,從首。一達謂之道。許慎:《說文解字》卷二下辵部。

現代金文學家大都以“導”訓金文中的“道”字,且以為這兩個字古時音義互通。日本學者高田忠周的看法較為獨特,並且有重要參考價值:“阮氏(指阮元)以下諸家皆釋為導,雲石鼓文數導字皆讀為道。此說非是。……首者,始也,本也,直也;道者本道也,故一達,直通也。首蓋亦兼聲。……要誘人入道,由道誘人,即導也,實道字轉義。道導原同字,初有道無導,無疑矣。”高田忠周:《古籀篇》卷六十六,轉引自《金文詁林》卷二。導既然不是“道”的本義,那麼許慎的“一達”和高田忠周的“直通”是否可以充當本義呢?看來離開了宗教禮俗的實際背景,“道”的本來麵目是難以識破的。從已知穀神之頭(穀種)同人頭的對應交感信念出發,可以把“道”看成是對祭頭禮俗的直接概括,道字所從之“首”乃是所獵所祭之人頭,或者說是作為神頭之“屍”的人頭;“道”字所從之“辵”意指“行止”,但絕非一般之行止,而是象征表達人頭中的生命力的循環運動。這種生命力之所以被奉為宗教崇拜的對象和哲學展開的本源,正因為它通過死與複生之間的循環變易而獲得永恒性。穀種(穀神之頭或穀物之靈)進入大地母體後會自然生長出穀苗,這是農業宗教所關注所信奉的生命循環不止的至高哲理,也是“道”的範疇終於從“後稷頭”的頌儀表象中抽象而出的神話觀念基礎。

為了更為直觀地把握頌祭本相“道”的具體表象,讓我們再借人類學的實地描述來觀照一下外域的人頭祭禮吧。“在新幾內亞西端和澳大利亞北部之間的洛蒂、薩馬他以及其他群島,異教徒們把太陽看做男性的本源,地球作為女性的本源。在他們家裏或在神聖的無花果樹上到處都可以看見掛著(表示太陽的)這種燈。無花果樹下有一塊平坦的大石頭,當做祭桌。在這些島上過去和現在仍有人把敵人的腦袋放在這石頭上。每年一次,在雨季開始的時候,太陽先生便降臨在這棵神聖的無花果樹上給大地授精。……這時候人們大量屠宰豬狗來祭奠。男男女女都一齊縱情狂歡,太陽和大地的神秘的交合就這樣公開地在歌舞聲中、在男男女女於樹下真正進行的性交活動中戲劇性地體現出來。”弗雷澤:《金枝》,徐育新等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207頁。

遺址出土骨雕線刻人麵像這裏的祭頭禮儀對於理解“道”與“頌”的內在關係極有幫助。它還生動地顯示了“道”的兩類原型表象如何統一在同一種祝頌典禮之中,即太陽運行之“道”與人頭生命力循環之“道”的統一。祭桌上的人頭實際上成為太陽給地母授精的中介物,因為它通過類比與穀物之頭——穀種相互認同,對於播種行為施加了強烈的法術幹預作用。又由於太陽的陽性力量隻有同大地的陰性力量相結合才能催生出新的穀物生命,所以代表此種結合之中介的祭頭被抽象為“道”時,也就自然地具有了統合陰陽兩極的意義,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命題正與此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