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風”的神話學還原(上)(1 / 3)

——神鳳淪為蠱蟲?中國神話世界中與風相關的人物和母題不在少數,但大多已不是原生神話的遠古產物了。如《楚辭·離騷》中提到的飛簾,王逸注為風伯,可知是一個人格化的風神。關於他的故事,除了《山海經·大荒北經》提到的尤伐黃帝時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一句外,再無其他更詳的記載可考,所以也根本看不出這位風神同“風教”或“牝牡相誘”有什麼牽連。至於《周禮》和《風俗通義》中出現的風師,已被附會為星象學中的箕星,更失去了人格化的具體形象。參看袁珂:《中國神話傳說詞典》,“風師”條、“箕伯”條等,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第90、420頁。中國古神話的過早散佚和曆史化變形使風神的事跡和特性幾乎湮沒無聞了,倒是新發現的殷商甲骨卜辭中透露出更豐富的相關信息。

卜辭中的風神通常寫作“鳳”,其字形是飛鳥的象形,這說明古人對大氣運動的神話認識出於這樣一種類比:是神鳥在空中的飛行運動產生出了“風”。如陳夢家先生所考,風、鳳、朋三字本皆相通。從“朋”的“鵬”字,一看就明白也是翅膀會扇出大風的巨鳥了。《莊子·逍遙遊》開篇寫到的大鵬,“怒而飛,搏扶搖而上者九萬裏”,說的正是鳳鳥飛翔生風的意思。《左傳》雲:“六兒鳥退飛過宋都,風也。”《藝文類聚》卷一天部上引。反映的是同樣一種神話觀念。後人構想出“風穴”,以為是產生風的出處,同樣和大鳥飛動有明確的因果關係。清人王士禎寫道:

桐城南三十裏撩風山,山中有風穴。穴中有物如蒼鵝,鼓翅則大風自穴中出,卷茅拔木,如海颶然。王士禎:《皇華紀聞》卷一。

這個記載雖然晚出,但所表現的大鳥鼓翅成風的觀念卻可上溯到文明史以前,並在商代鳳風混同的現象中得到有力證明。《說文》四釋“鳳”時特別引出神話敘述,說它出東方君子之國,莫(暮)宿風穴。這就再次透露了鳳飛為風的原始信仰。《楚辭》中風神叫“飛簾”,亦可作如是觀。

甲骨文中的風神不僅以鳳鳥為象,而且還有方位上的劃分,即按照東南西北四方位區分出四位不同名字的風神:

東方曰析,鳳(風)曰。

南方曰夾,鳳(風)曰。

西方曰夷,鳳(風)曰彝。

〔北方曰〕□,鳳(風)曰

(《掇二》一五八)

1.丹鳳朝陽2.踆烏3.鸞鳥4.鷙鳥

5.鵠6.凰7.玄鳥 8.朱雀9.孔鳥

這種風神一分為四的現象一直延續到後代。《爾雅·釋天》謂:“南風謂之凱風,東風謂之穀風,北風謂之涼風,西風謂之泰風。”名稱已有變化,四風分屬四方的神話格局依然如故。卜辭中有不少卜風的記錄,其中有大鳳、大掫鳳、小鳳、等不同名目,陳夢家以為當指“大狂風”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第241頁。,或許可以視為古書中常見的“飄風”之原型。飄字音變亦作“飆”(飆)。“狂”字從犬,飆從三犬會意表示狂暴。《廣雅·釋詁》:“怳,狂也。”可知“”確與狂犬之暴戾有類比關係。初民以為暴風之起必因鳳鳥發狂所致,這種神話解釋以活化石的形式保留在飆字字形中。《爾雅》:“扶搖謂之猋。”郭注:“暴風……從下而上曰扶搖。”由此亦可證語源學與神話學的結合是我們考察概念發生過程的有效途徑。按照烏西諾(Usener)氏的高見,神話學應成為哲學認識論的基石,因為它的性質是研究創造性思維的內在規則,“抑或說是關於宗教概念的諸形式的科學”參看卡西爾:《語言與神話》,於曉等譯,三聯書店,1988年,第43頁。。

卜辭中祭風的記述也可從神話學去理解。祭風的常見動機是祈求鳳鳥停止或減緩運動,以免由它造成的暴風給人間帶來災難。

丙辰卜:於土(社)鳳?(《掇一》三四九)

癸禾,其鳳於方?又(有)雨?(《人》一九九四)

甲戎貞:其鳳?三羊、三犬、三豕?(《續》一·一五·三)

《說文》訓為“定息”,鳳當為止風。以上第二條記載暗示出鳳(風)與雨的連帶關係《詩經》所言“習習穀風,以陰以雨”,正承襲著此種風雨相關的觀念。,與第一條合觀可知祭風神的所在為“社”與“方”。《詩經·小雅·甫田》說到與此一脈相承的祭俗:

甲骨文中的“鳳”字諸形

以我齊明,

與我犧羊,

以社以方。

毛傳:“社,後土也;方,迎四方氣於郊也。”此雲“四方氣”顯然與四方風別無二致。卜辭中雖列舉了四方風的名字,但在卜風的辭例中卻隻見到來自北方和西方的風,而沒有自東、自南來的風。學者們推測“殷代安陽地區的大風主要是北風”溫少鋒、袁廷棟:《殷墟卜辭研究——科學技術篇》,四川社科院出版社,1983年,第155頁。。可見神話的四方風觀念與現實中的來風方向還是有很大出入的。盡管如此,祭四方之風或氣的禮俗卻一直保持下來,並且進而衍化出四方之舞(《周禮·舞師》)參看池田末利:《四方百物考》,《中國古代宗教史研究》,東海大學出版會,昭和五十六年,第122—132頁。乃至八佾之舞。白川靜解釋說:“八佾,天子所行之萬舞也,是‘節八音而行八風’語出《左傳·隱公五年》所記魯公之臣下眾仲。之舞,由舞樂而實現地上的秩序,四方風神的古代神話於此被視為調和天地秩序的禮樂。鳥形神的風神是在於分地上於八方,由禮樂而養成秩序,又使天下於自然定數、自然哲學裏整齊有序的觀念中當作八風而被概念化的。”白川靜:《中國古代文化》,加地伸行、範月嬌譯,台北文津出版社,1983年,第219—220頁。在此需要補充的是,神話思維中的宇宙秩序與社會秩序是交混一體、相互作用的。八佾之舞原初的法術背景當是通過人為地“行八風”調節天與地之間的和諧關係,促進和強化宇宙的生命能量。正是從這一潛在的意義上,我們方能找到風與性及生殖之間的神話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