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詩》中天象象征及其神話根源對漢語中“風”概念的神話學和發生學讀解已使我們從傳統訓詁學的狹隘局限中掙脫出來,再度達到人類學意義上的通觀認識。從哲學認識論的角度講,卡西爾曾把這種通觀視為解決思維和語言發生問題的唯一有效途徑:
語詞首先必須以神話的方式被設想為一種實體性的存在和力量,而後才能被理解為一種理想的工具,一種心智的求知原則,一種精神實在的建構與發展中的基本功能。卡西爾:《語言與神話》,於曉等譯,三聯書店,1988年,第83頁。著重號為引者所加。
在由概念到神話的還原過程中,我們從幾則幹巴巴的抽象定義出發,到達了一個無限寬廣的、實體性的“風的世界”。在那裏可以找到據說是產生於舊石器時代的鳥形靈的信仰和與母係社會相聯係的單性生殖的“風化”觀念。然而,由於世界上所有的文明社會(即有文字記載的社會)都是父權製的社會,單性生殖的“風化”觀在這些父權文明中勢必要受到這樣或那樣的改造。讓風神認同於一位代表神靈世界男性權威的天神,或是讓風神隸屬於這樣一位天神、太陽神,於是就有了帶羽翅的太陽神或陽鳥、踆鳥一類的神話意象。風與光,以及雷、雨、露、雲等其他天體現象皆被聯係起來,具有了象征天父神或太陽神的陽性生殖力的功能。風也就隨著這一潛在的變化過程而被區分為兩種性別:陰陽之氣與雌雄之風,如宋玉《風賦》所表現的那樣。本節擬從性別分化的角度考察風及雷電雨露等的神話意蘊,讀解《風》詩中的此類意象。
凱爾特人(Celtic)的天神塔諾奈斯(Taranis)之名出自凱爾特語中的詞根taran,意為雷鳴(參考愛爾蘭語中的toram),波羅的海諸國的天神波庫那斯(Perkunas)和斯拉夫民族的天神佩倫(Perun,參考波蘭語中的piorun——雷鳴)都被奉為至上神,他們顯身的主要形象便是風暴。而且,正像殷商卜辭中的風等同於鳳鳥並作為帝之使者那樣,這些印歐民族的天神們也同許多鳥類相關聯,這些鳥類被認為是預報天氣的信使。宗教史家赫麗生認為,當這些神靈出現在曆史中的時候,他們已經“專門化”了,主要作為風暴之神,統治著季節並且主管降雨,這後一種職司使他們又成為繁殖之神(divinities of fertility)。赫麗生(J。E。Harrison):《忒彌斯女神:希臘宗教的社會起源研究》(Themis: A Study of the Social Origins of Greek Religion),劍橋大學出版社,1927年,第94頁。風神與天神之間的這種密切關聯,風神轉化為繁殖之神的信仰邏輯,對於理解由神話時代傳承下來的“風”的世界很有參考價值,尤其是那種超越單一民族文化界限、從通觀比較中獲得的規律性認識。
宗教史學家艾利亞德在其《比較宗教學模式》一書中描述世界性的天神形態學時便專辟有“風神”一節。艾利亞德指出,風神的問題應當從天神的發展演化過程著眼去考察。天神的發展雖很複雜,但主要的線索不外乎兩類:第一類天神,作為世界主宰、絕對的專製者(despot),是律法的守護神;第二類天神,創造主,是至上的男性存在,大地母神之配偶,雨露的賜予者。前一類的代表有中國的“天”,印度的伐樓那(Varuna)和伊朗的阿胡拉-馬茲達(Ahura Mazda)。在他們身上都突出體現著專製天主的特性。第二類則突出體現繁殖神的特性,如分別作為雷神、風神或雨神者——宙斯、因陀羅、巴爾(Ba’al)、托耳(Thor)、朱庇特(Jupiter)等。這些天神雖然各自有其特殊的曆史和構成要素,但是他們也有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作為雄性授精者(Fecundator)和風神的一麵。空氣之神顯然是一般天神的“專門化”產物,但不管此種專門化多麼極端,天神原有的根本性質依然不會消失。這樣一來,我們不得不將所謂的風神列在名正言順的天神之旁。艾利亞德:《比較宗教學模式》,英譯本,希德與沃德公司,1958年,第82—83頁。
作為例證,艾利亞德首先舉出印度《吠陀》中的巴爾加魯耶(Parjanya)譯名按照高楠順次郎等著《印度哲學宗教史》,高觀廬譯,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84頁。。他是風雨之神(the god of hurricanes),天神特尤斯(Dyaus)之子,有時同特尤斯混同一體。如在《阿達婆吠陀》第十二卷第一首詩中他被描述為地母神(Prthvi)之配偶的時候,便與天父的身份重合了。巴爾加魯耶統治著眾水和一切生命,降下甘雨,確保男人們的生殖力。當他釋放出風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顫動,動植物也因之而強化其繁殖力。參見《梨俱吠陀》第5卷,第83首。與特尤斯相比,巴爾加魯耶顯得更加具體和生動,因而也更為成功地保持著他在印度萬神殿中的地位。不過,他已不再是至上神,不能像特尤斯那樣“全知”,也不像伐樓那那樣有威勢。他的專門化限製了他的能力範圍。當新的祭儀係統需要創製新神話的變更時期到來時,另一位風暴和繁殖神很容易就取代了他。
那便是在《吠陀》時代發生的巴爾加魯耶讓位於因陀羅的事件。後者躍居為眾神之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一位,《梨俱吠陀》中至少有250首頌詩讚美他。這位英勇無比的戰神乃是宇宙的和生物的能量的活化身,他賦予種子以生命,使江河湖海流動,以雷電摧毀惡魔,並且能夠叱吒風雲。神話學家霍普金斯認為,因陀羅實質上是一位繁殖之神,他釋放創造力量的極端方式為暴風雨,這些風和雨都應理解為生殖力的原型意象。霍普金斯(J。W。Hopkins):《生殖之神因陀羅》(Indra as God of Fertility),《美國東方學會學報》第36期。是他使土地、牲畜和女人們多產繁育;他出席的婚禮使新娘一胎懷上10個兒子。正像學者們發現的那樣,在因陀羅所代表的陽性的生命能量與他所主管的自然現象風雨雷電之間存在著暗合對應的關係。換句話說,在那些產生出生殖力的事物之間,或者有同質的關係,或則為同源的關係。許多印歐語言的研究者都承認,梵語中表示雨的vrsti和表示陽性生育力的vrsan具有同一個詞根vrs。奧弗拉赫蒂(W。D。O’Flaherty):《性液體在吠陀和吠陀之後的印度》(Sexual Fluids in Vedic and PostVedic India),《女人、雙性同體及其他神話動物》,芝加哥大學出版社,1980年,第20頁。澳大利亞土著神話中的天神白阿密(Baiame)發出的聲音——雷和降下的雨水使大地獲得生機。霍衛特(A。W。Howitt):《澳洲東南部土著部落》(The Native Tribes of SouthEast Australia),倫敦,1904年,第362頁以下。這些例子說明,風以及與風相聯係的其他自然現象如雷、電、雨、雲等都可以充當天父的陽性生殖力的象征物,或者作為這類生殖力的傳播媒介、載體。把握住這種同質的或同源的關係,似乎等於掌握了破譯眾多神話現象的一種密碼本,可以根據人類神話思維的普遍規律去揭示在某種單一文化中無法求解的難題,對一些為人們所熟知的卻又未知其所以然的無意識問題作理性透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