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多篇中出現了“斧斤”的意象,古往今來未得到應有的注意。筆者從精神分析學提供的象征解釋原則入手,擬對這個重要的並且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意義的意象作較為深入的探討,以期由此找到一把能夠破解《詩經》性文化編碼規則的鑰匙。
以下的探討仍將從漢字字源學分析開始,確信原始的造字表象本身就已提供了神話思維編碼的某些寶貴線索。順著這條線索繼續考究,可以窺見遠古“媒”人如何脫胎於聖王神禖製的一些衍化軌跡,由此可進而對《詩經》諸篇做出新的解釋。
《伐柯》一詩用“斧”對於伐木的不可或缺之作用來起興,對應“媒”對於婚娶的不可或缺作用。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從造字形體的來源看,斧字從父從斤,顯然要比父和斤二字晚出。斤在甲骨文中作:(《殷墟文字乙編》八○二二)《說文》:“斤,斫木斧也,象形。”由於早自石器時代的生產工具中就已普遍出現了石斧,所以最早用來“斫木”的斤也一定是石製的,而不是金屬製的。隻是到了後來,才有了金屬製的斤,所以又出現了“钅斤”字。又由於斤的用途逐漸擴大,斤的形態和種類日益增多,所以在屬概念“斤”之上又產生了種概念“斧”,兩個字的用法也有了明確的分工。《說文》王注雲:“斤之刃橫,斧之刃縱,其用與鋤钅矍相似。”《說文》段注亦雲:“凡用斫物者皆曰斧,斫木之斧則謂之斤。”可見,斧可以包括斤,斤卻不能代替斧,它單指砍木用的斧。
那麼,斧字為什麼又要從“父”呢?
《說文》的答案是:“斧,所以斫也,從斤父聲。”照此,斧是形聲字。可我卻以為,斧又不僅僅是形聲字,造字者之所以給斤上加父,本義是突出一種特殊的含義。要了解這種含義,還得從甲文斤字的象征性字形說起。這個圓頭形的錐體與其說像古老的石斧,不如說更像一個男性生殖器。瑞典考古學家安特生20世紀20年代在仰韶村發現的四個五千年前的陶製陽具,有兩個為錐體,其形態與甲文斤字合若符契:
另外兩個為三角形,倒更像斧的側視圖:
陶製陽具而在安陽出土的一個玉製陽具上,像斧之形的三角形與像陽具的錐形竟奇妙地統一為一體了:
在這些我們的祖先們所崇拜的神秘形象中,不是可以窺視到斧斤與陽具這兩種完全不同類的事物在神話思維中的類比認同關係嗎?從這種類比的關係出發,方可理解為什麼甲骨文中像陽具之形的“祖”(即“且”,說見郭沫若《釋祖妣》)字雖有各種不同的寫法,但大體上不外兩種類型:錐形和三角尖形。楊家駱:《中國古文字中之祖字》,轉引自淩純聲:《中國古代神主與陰陽性器崇拜》,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第8期,1959年。
既然男性生殖器的象形“且”字與“祖”的崇拜有著內在聯係,那麼是否可以推論說,同為男性生殖器象形的“斤”字與“父”的崇拜也有著必然的聯係呢?
當然,如果僅僅停留在字形的類似方麵,是無法證實這種聯係的,好在現代人類學方法已經足以使我們躍出單純的文字考證,用人類神話思維的同構發生來闡釋某些象征原型的語義生成了。
玉製陽具我們知道,“父”在上古是男性長輩的通稱,又可與“祖”相通,表示始祖的意思。《老子》有雲:“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河上公注:“父,始也。”教父者,猶言教戒的開始。那麼,斤上加父,是不是為了標明這種斧是具有某種“開始”或“初始”用途的斧子呢?從斧字可以訓甫、甫又訓始的事實中,可以看出以上推測是可信的。《釋名·釋用器》雲:
斧,甫也。甫,始也。凡將製器,始用斧伐木,已乃製之也。
畢沅注引《士冠禮》鄭注:“甫,今文作斧,斧甫字通。”王先謙:《釋名疏證補》卷七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甫斧二字讀音相同,義可互訓,這一事實又有助理解為什麼甫在上古時期曾是好男兒的美稱。郝懿行:《爾雅義疏》雲:“甫者,男子之美稱,美大義近,故又為大。”又《詩經·大明》“維師尚父”句正義引劉向《別錄》雲:“師之,尚之,父之,故曰師尚父,亦男子之美號。”王國維《女字說》一文有雲:“女子之字曰某母,猶男子之字曰某父。按《士冠禮》:“男子之字曰伯某甫,仲叔季惟其所當。注雲:甫者,男子之美稱。《說文》甫字注亦雲:男子美稱也。然經典男子之字多作某父,彝器則皆作父,無作甫者。知父為本字也。男子字曰某父,女子字曰某母。蓋男子之美稱莫過於父,女子之美稱莫過於母。男女既冠筓,有為父母之道,故以某父某母字之也。漢人以某甫之甫為且字。”王國維:《女字說》,《觀堂集林》卷三,中華書局,1959年,第164—165頁。我們已經知道“且”字本義為陽具,參看郭沫若:《釋祖妣》,《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一卷;李敖:《中國性研究》第4章“且且且且且”,台灣李敖出版社,1990年,第15—20頁。現在看來,上古男子的各種美稱如父、甫、斧、祖等都是萬變不離其宗,植根於男性所獨有的性器官的隱喻。這就為我們進一步求證斧的初始功能提供了啟迪。